施黛在江白硯背上逛了小半個長安,靠近蓮仙神宮的暗道出口時,被他輕輕放下。
江白硯沒直白言明,施黛能猜出他的意思。
把人背在身後的舉動稍顯親近,現在他們尚未與鎮厄司的同僚們彙合,適時分開,能避免不必要的閒言碎語。
江公子,有夠細心。
被江白硯背著這麼久,她的體力漸漸恢複,等雙腳落地,除了略微發麻,沒彆的問題。
與離去時的景象彆無二致,這座廢棄的宅邸陰森寂靜,院牆下,是那條連通蓮仙神宮的甬道。
他們之前就是穿過這裡,才跟隨蜘蛛精來到外麵的。
施黛進入甬道一路往裡,沒過多久,回到了神宮之中。
景象很慘烈。
單方麵的慘烈。
殷紅血跡四處飛濺,牆邊能看見蜘蛛淩亂的殘骸。
蓮仙死後,幻術消散,曾經的瑤池瓊樓全化作白煙遠去。
施黛左右望了望,哪有什麼白玉雕砌的宮殿,不過是一處用亂石堆成的巨大洞穴。
上百隻蜘蛛的屍體沒了蹤跡,地上滿是被烈火灼燒過的黑痕。
看樣子,是有人催動火符,把屍體燒了個一乾二淨。
“黛黛,江公子。”
沈流霜斜倚在石壁上,投來含笑的一瞥:“解決那隻蜘蛛精了?可有受傷?”
與數量眾多的蜘蛛纏鬥多時,她累得不輕,麵色微白,衣物被血染透。
在她身旁,施雲聲正閉目養神。
聽見沈流霜的聲音,小孩掀起眼皮,將施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沒看見很嚴重的傷口。
他垂下睫毛。
“解決了!傷勢不重,都是皮外傷。”
施黛小跑靠近,觀察沈流霜和施雲聲的道道血痕:“你們這邊怎麼樣?其他人呢?”
神宮裡圍著四散的男男女女,她沒從中找到閻清歡與柳如棠等人。
“我們也沒事。神宮裡的蜘蛛,都是妖力不強的小嘍嘍。鎮厄司來了不少人,全殲它們不難,有點麻煩而已。”
沈流霜道:“至於其他人……去了更下麵。”
施黛:“更下麵?”
“蜘蛛精為了得道飛升,在地宮下囚禁有一個仙家,日日吸取仙氣。”
沈流霜挑眉:“感興趣的話,我帶你們去看看?”
大多數人愛湊熱鬨,聽說地下有仙,紛紛前去參觀。
他們倆滯留在大殿裡,是為等施黛和江白硯除妖歸來。
現在順利彙合,沈流霜直起身子,懶散捋順耳後亂發,走在前方領路。
“你,”施雲聲湊近一步,“還好嗎?”
他周身帶著血腥味,語氣硬梆梆,不動聲色向施黛覷來一眼,眼風卻是微微軟。
隻看一眼,施雲聲收回視線。
“我好著呢。”
施黛揉上他腦袋:
“今天感覺怎麼樣?有沒有被嚇到?我起初見到那麼多密密麻麻的蜘蛛,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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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種整天期待被誇的小孩子。
施雲聲彆開腦袋:“你怕蜘蛛?下次再見到,我可以斬掉。”
施黛露出個縱容的笑:“好哦。”
蓮仙囚禁仙家的地方,在神宮後的機關密道下。
地點是小妖怪們交待的,樹倒猴孫散,當“蓮仙娘娘”落荒而逃,幾乎所有妖物都選擇了臨陣倒戈。
施黛跟著沈流霜深入地下,穿過一盞盞華美蓮花燈,來到一扇敞開的石門前。
石門後,是十多個鎮厄司的同僚。
“你們沒事吧?”
聽見腳步聲,柳如棠轉頭笑道:“乾掉蓮仙了?”
施黛輕輕快快踏進門內:“順利鏟除。”
瞧見他們,閻清歡兩眼一亮,給她和江白硯各遞來一顆丹藥:“吃吧。補血止痛用的。”
這裡像一間寢殿。
整座偌大的蓮仙神宮,唯有此地真正用了玉石鑄就,中央橫亙一張冰玉床,大概是蜘蛛精日常休憩的地方。
當下,床上正躺著一團黑乎乎的影子。
那就是沈流霜口中的……仙家?
“是夜遊神。”
沈流霜牽起施黛袖口,帶她往前走近幾步。
夜遊神。
腦海中蹦出一段記憶,施黛了然點頭。
這是民間傳說中的司夜之神。
聽說每到夜裡,便會有十六名夜遊神從南方的荒野現身,徘徊於街頭巷陌、千家萬戶,懲惡揚善,行蹤詭秘不定。
說白了,就是在夜裡各處巡邏的小神仙。
“夜遊神一共有十六位。”
施黛問:“蜘蛛精這是……專綁了其中的一個?”
“蜘蛛精修煉不成氣候,哪能對付全部的夜遊神,應該是趁這個落單,把它強行拐來了。”
柳如棠看向玉床上的黑影:“它也真夠可憐,被妖物吸走仙力,到現在都醒不過來。”
夜遊神的職責是“巡查”,論單打獨鬥,比普通人強,但敵不過大妖。
施黛從沒見過這種仙家,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是一團人形的黑影,起碼有二米高,整具身軀由黑氣凝成,臉上隱約可以看出五官起伏的輪廓。
它身穿一襲黑袍,雙目緊閉,哪怕麵頰充斥模模糊糊的霧,施黛注視它時,居然能感到幾分憔悴的意味。
施黛皺眉:“……它還能醒嗎?”
“仙氣沒被吸乾,能救。”
白九娘子伸展尾巴,幽幽朝夜遊神瞟去一眼:“您說這事兒,唉,可憐見的。”
“先將它送回鎮厄司吧。”
一旁的黑衣青年道:“我
與如棠溝通仙家,借白九娘子和南海仙靈的力,能助它恢複。”
施黛循聲望去。
說話的青年板正高挑,眉目間裹挾清朔之氣,沉穩內斂的模樣,像把未出鞘的刀。
這是擅長扶乩請神的陳澈。
陳澈與柳如棠都隸屬隊伍【踏莎行】,最初調查這起女子失蹤案時,他因過年回去南方,沒機會加入。
昨夜剛到長安,就被柳如棠賦予了增援的重任。
“也好。”
柳如棠摸了摸白九娘子的腦袋,忽而想起什麼,揚聲哼笑:“裁判,今日我與陳澈斬殺的蜘蛛,誰多?”
白蛇尾巴悠悠一晃,慢條斯理:“陳澈殺了二十九隻,如棠是——”
蛇尾翹起,白九娘子與有榮焉:“四十一隻!”
漂亮!
柳如棠高抬下巴,朝他挑起眉梢,壓不住嘴角上揚的弧。
“嗯。”
陳澈笑笑,承認得坦蕩:“又是你的手下敗將。”
“話說回來。”
沒打擾他們談話,施黛低聲問身邊的人:“蜘蛛全部解決,神宮裡的信徒和姑娘們呢?”
“都被帶進鎮厄司了。”
閻清歡耐心解釋:“信徒們受邪祟蠱惑、獻祭妻女,如今正在等候發落。至於被擄掠來的姑娘們,在蜘蛛老窩待上這麼長時間,或多或少沾染邪氣,需有人為她們祛除。”
“可惜你沒看見,那群信眾的模樣。”
柳如棠冷嗤:“堪稱精彩至極。知道‘蓮仙娘娘’的真實身份後,個個痛哭流涕,乞求原諒——有這覺悟,早乾什麼去了。”
她語氣譏誚,話剛說完,忽聽一聲清越嗡鳴。
鳴響好似鐘磬,又如清冽春風,落在耳畔,眾人皆是心口激蕩,像被淨水洗滌。
“白輕副指揮使——”
角落裡,閉目打盹的宋凝煙睜開雙眼,打了個哈欠:“她的超度大陣要開始了嗎?”
*
超度陣法被設在關押女子的山洞中。
怨氣最重,邪氣最濃,蜘蛛精就是在此處,吃下過許多無辜的女人。
施黛來到洞口時,恰好見到大陣完全展開。
金光流轉,半透明細線交織勾連,千絲萬縷,如巨網覆下。
磅礴靈壓好似江河流瀉,頃刻間自山洞湧出,從石門到迷宮,再蔓延至甬道儘頭的神殿深處,填滿每一處角落。
白輕仍是一襲白衣,垂眸立於陣中。
靈力勾出微風,長袖如雪白花朵層疊綻開,襯得烏發漆黑,像一捧溢出的墨。
隨她低聲誦念咒語,金芒淩空而起,勾畫令人眼花繚亂的陣與符。
這是大昭最強的幾名陣師之一。
施黛看得歎為觀止,猝不及防,望見白輕抬眸。
對上視線的刹那,女人眼尾微勾,朝她溫和笑了笑:“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緊隨其後,是幾道淒厲
哭聲。
一個個女人的執念與殘魂接連浮起,滿身血汙、神情痛苦。
這些淒慘死去的可憐人,魂魄仍在飽受折磨,重複死亡時的景象。
“為女為男,自身承當。富貴貧賤,由汝自召。(1)”
如飛泉鳴玉,山林蕭蕭。
借由陣法,白輕的誦咒聲傳遍地下。
金光更盛,水波般蕩漾,拂過女子們或殘損或猙獰的麵龐,洗滌出她們生前的模樣。
血汙褪去,傷痕不再。
一雙雙清澈澄明的眼睛環視四方,眸底說不清是悵然,是悲傷,還是釋懷。
“敕就等眾,急急超生。”
金線輕顫,柔軟的氣息如微風細雨。
與一個不到十歲的魂魄四目相對,白輕抬臂,蒼白指尖在女孩頰邊溫柔撫過。
“去吧。”
她說:“敕就等眾,急急超生。”
倏忽間,天地一靜。
數十名相貌各異、年紀不一的女子齊齊頷首,向白輕俯身行禮。
身形徹底消散之前,殘魂們挪步轉身,麵向洞口的施黛等人。
在流螢般紛飛的金光裡,女人們深深鞠躬。被束縛的魂魄氤氳淩空,宛如飛往九天的鳥。
施黛再眨眼,她們已消散無蹤。
*
蜘蛛精的巢穴被清理乾淨,受害的女子們得到超度,這起案子總算告一段落。
坐在鎮厄司的醫館裡,施黛脊背繃直,長長吸了口氣。
對於她來說,事情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