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媛軟綿綿縮進她懷中,在熱病的餘韻裡,小聲道:“在夢裡,我見到好多蜘蛛。很多姐姐把我保護在中間,沒讓我受傷。”
秦媛說:“我想變得和她們一樣。”
變成很大的樹,就能保護彆人了吧。
女孩一點點睡著了。
等她的呼吸聲趨於平穩,鏡女小心翼翼為她蓋好被子,轉身向門邊的眾人頷首致意。
秦媛的病不嚴重,閻清歡細細交代養病事宜,施黛也送給婦人幾張安神符。
馮露拍著胸脯:“放心吧,還有我呢。”
離開秦家,被冷風劈頭蓋臉兜下來,施黛攏緊衣襟。
“今日就到這裡吧。”
趙流翠展眼舒眉,咧嘴一笑:“我在街口的酒樓裡找了份工,快到上工時間了。”
“我、我可以去程夢姐的打鐵鋪子裡看看嗎?”
宋招娣期待搓手,黑眼睛亮晶晶,像熱情的小狗。
程夢啞然失笑:“跟我走。”
“我也要回鎮厄司了。”
鏡妖道:“昨夜白副指揮使領我去過地牢,用施小姐的方法,問出好幾條有用的線索。”
她勾起唇角,語調輕緩,卻格外認真:“多謝施小姐。”
馮露站在她身旁,眉飛色舞:“今後姐姐是鎮厄司的人……嗯,妖,可得好好罩著我們。”
“自然。”
鏡女莞爾,為她攏好頰邊一縷亂發:“明日約好了一起去山上采藥,莫要忘記。”
“才不會忘。”
馮露:“我在街口等你!”
施黛看得有趣,忽見鏡
女扭頭,與她猝然對視。
“施小姐昨夜,讓我給自己取個名字。”
鏡女眸光柔軟:“我想好了。”
“名字?”
一旁的柳如棠好奇探頭:“叫什麼?”
蒼顏白發的老嫗閉了閉眼,徐徐垂首。
下一瞬,老人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二十歲上下、五官平平的年輕姑娘。
這是鏡女原本的相貌。
她笑了笑:“……名‘照己’。”
莫被他人的心鏡所惑,願曆儘千帆,仍存本心。
她應當永遠記得自己本真的模樣。
至此,蓮仙一案徹底落幕。
施黛與姑娘們逐一揮手道彆,眺望她們步步遠去,被冬風吹起層疊的裙邊與袖擺,如同振翅的鳥。
“終於——”
遠處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拐角,柳如棠握拳:“結案了!”
“您說得對。”
白九娘子愜意眯眼,身子卷成一團,顯然心情很好:“不容易啊。”
沈流霜伸了個懶腰:“彆忘了解決馬首魚。”
她身姿高挑、脊背筆直,伸展開腰身,像節挺拔的竹。
施黛習慣性抱住,胡亂蹭蹭。
好軟好香好喜歡。
“去鎮厄司裡找個撈屍人?”
柳如棠摸摸下巴:“等忙活完,剛好能趕上今晚的慶功宴。”
鎮厄司有慣例,每破一樁大案子,要舉辦一場慶功宴。參與破案的所有人,都儘可能出席。
蓮仙一案關乎幾十個姑娘的性命,今夜由白輕牽頭,在醉香樓設了酒席。
而且是最高規格的盛宴。
“何德何能,一天能吃兩頓大餐。”
施黛動力十足,騰地直起身:“出發吧!”
*
撈屍人在黃河邊土生土長,負責打撈屍體,讓逝者入土為安、落葉歸根。
鎮厄司裡的黃河撈屍人,自然有彆的能耐——
身懷祖傳法訣,可在水中視物、閉氣時間極長,除此,還懂得馭水之術。
簡而言之,水下是他們的主場。厲害的撈屍人,能製服水中五百年的惡蛟。
遑論一隻馬首魚。
白九娘子追蹤妖氣,等確認位置,再由撈屍人入水相鬥,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馬首魚便身首異處。
水浪翻湧,血花四濺,施黛與閻清歡連連拍掌:“好身手!”
撈屍人是個體格壯碩的中年男人,從水裡輕輕鬆鬆冒出頭來,笑得很不好意思:
“彆彆彆,從小練到大,靠這門手藝吃飯罷了。”
解決這個禍患,向撈屍人大伯道謝告彆後,施黛沿長安城八麵通達的長街,來到位於延壽坊的醉香樓。
很氣派,很豪華。
不愧是長安頂級的酒樓。
大昭沒有宵禁,入夜人潮熙攘,燈火熒煌。
醉香樓立
於延壽坊中央,樓閣高聳,層層飛簷漸次,盞盞紅燈高懸。
飛閣流丹掩映泠然月色,又被燈籠的光華籠罩,如美人掩唇而笑,頰邊泛湧薄紅。
踏入正門,撲麵而來儘是酒香菜香。
人聲鼎沸,絲竹繞耳。
滿臉堆笑的小廝近身相迎,領他們登上長梯,穿行於幽深廊道,抵達最高處的雅間。
“鎮厄司的大人們,這邊兒請。”
小廝輕車熟路,恭敬拉開紅木門。
雅間寬敞秀美,透過一排雕花木窗,長安城的繁華夜景一覽無餘。
中央的圓桌擺出幾道小菜,白輕坐得筆直,目不轉睛盯著菜品瞧,生生有了入定的姿態。
施黛想起來,白副指揮使來她家做客時,曾一口氣狂乾五六碗飯。
這是個性情中人。
“來了。”
陳澈雙手環抱,站在敞開的窗邊,見到他們,略一挑眉:“不必拘束,隨便坐吧。”
他在對施黛和閻清歡說。
他們二人加入鎮厄司不久,這是第一頓真正意義上的慶功宴。
施黛明悟:這是個性格正經的靠譜前輩。
宋凝煙低頭耷腦,躺在一隻僵屍的懷裡玩手指頭:
“快進來。今天的菜色不錯——畢竟是最貴的。”
白輕從入定裡回神,抬目笑笑:
“我把醉香樓裡的招牌菜都點了一遍,你們還有什麼想要的,隨時可以再加。”
得上司如此,夫複何求。
施黛努力壓下饞蟲:“謝謝副指揮使。”
身旁的江白硯無言看她。
雅間燭火盈盈,在她眉間籠上薄紗般的姝色,一雙杏子眼裡沁了光,隻需一眨,光影就能順著眼尾淌出來。
看表情,儼然在說:
好餓,好饞,好想吃東西。
江白硯挪開視線。
“白副指揮使知道長安城裡幾乎所有好吃的地方。”
柳如棠悄聲:“聽說有幾家小鋪子太窮開不下去,是她自掏腰包,讓老板能繼續營生。”
鎮厄司的同僚們陸續趕到,等人來齊,酒宴開始。
“醉香樓的蒸全羊、蔥潑兔、黃金雞和升平炙味道都不錯。”
白輕熟練介紹:“至於酒,是以百花釀的玉露白。玉露白能醉人,你們掂量掂量自己的酒量。”
施黛與她的見麵次數不多,記憶最深的,是白輕立陣超度亡魂。
那時的白副指揮使嫋嫋婷婷,如同一捧靜謐柔和的霜,此刻坐在醉香樓裡,平添幾分人間煙火氣。
柔潤隨和,是讓人忍不住親近的靈動。
“升平炙是醉香樓的特色。”
施黛給施雲聲夾去一筷:“來來來,吃肉長高。你以前吃過這個嗎?”
這道菜以百隻鹿舌與羊舌炙烤而成,取珍中之珍,堪稱奢侈。
施雲聲張口咬住,沒經咀嚼,一股腦咽
下。
怎麼像是小狼一樣,
吃得狼吞虎咽?
施黛哭笑不得,
嘴角泛出姨母笑:“慢點兒,當心噎著。”
這種事,他當然知道。
施雲聲把腦袋埋得更低,沉默片刻,乖乖應她:“嗯。”
再眨眼,碗裡被夾滿一片綠油油的青菜。
施雲聲:?
偷襲?
施黛笑得很賊:“今天的飯菜是鎮厄司的心意,要好好吃掉哦。”
施雲聲這些年來跟著狼群食肉飲血,回到施府後,始終不愛吃蔬菜。
這哪能行,膳食均衡要從娃娃抓起。
施雲聲:……
施雲聲默默看她一眼,似是下定決心,囫圇吞下。
有稍縱即逝的一瞬間,小孩整張臉皺成苦瓜。
施黛忍著笑,循循善誘:“你看,江公子隻吃青菜,所以才生得又高又漂亮。”
一句話正中靶心。
施雲聲警惕抬頭。
江白硯碗裡寡淡至極,如施黛所言,隻有幾片嫩綠的小菜。
而江白硯本人,許因聽見施黛這句話,略微側頭過來。
白衣少年清姿如月,筆挺如鬆,黑發隨意束成馬尾,露出線條流暢的白淨側頸,確有綽約婉靜之意。
可惜施雲聲一向和他不對付,因而隻輕哼一聲:“漂亮?”
施黛不答反問:“不漂亮嗎?”
江白硯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性了。
施雲聲:……
想不出反駁的話,小孩隻能悶頭扒飯,半晌道上一句:“你比他更好看。”
嗚哇。
毫無防備聽見童言童語,施黛反被他一句話正中靶心。
臉上的姨母笑抑製不住,施黛摸上小孩的腦袋:“好乖好乖,多吃點。”
施雲聲又哼。
哼歸哼,青菜還是要乖乖吃下。
像被順毛順得高興,嘴角翹起微不可察的弧,施雲聲一口吃掉,臉頰又皺了皺。
吃青菜,和生吞樹葉有什麼差彆?
“江公子。”
想起江白硯寡淡的飯菜,施黛沒忘叮囑一句:“你也彆隻吃菜,嘗嘗彆的吧。”
這兩人怎麼都挑食?
她說得正經,絲毫沒注意到,不遠處有道視線在暗暗盯梢——
吞下嘴裡甜香四溢的曼陀樣夾餅,柳如棠眼珠子一轉。
她方才聽到了什麼?施黛在……當麵誇江白硯好看?
聽完那句話,江白硯似乎笑了一下。
絕對笑了一下!他在暗自高興吧!
不確定,再看看。
“嘗嘗樓裡最出名的玉露白。”
白輕舉起酒杯:“蓮仙一案順利告破,諸位辛苦了。”
“來來來!”
柳如棠從北方來,自幼跟隨家裡人飲酒,怎麼烈怎麼喝。
今日她心情好,決定不醉不
歸。
身旁的陳澈與她碰了碰杯:“注意身體,彆貪杯。”
沈流霜也是愛酒之人,把佳釀一飲而儘:“今天接著上次的比?”
“彆喝太多。”
想起不甚美好的回憶,宋凝煙輕嘶:“不許給我灌酒!”
她曾經被灌得迷迷糊糊,騎在僵屍背上,任由它一路狂奔。等清醒過來,滿麵風塵仆仆,逃荒般到了千百裡之外的達州。
感謝她的鎮厄司好同僚。
在江南參加過數不儘的酒宴,閻清歡對此並不陌生。
隻不過這一回,他舉杯的姿勢最為鄭重——
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今天,是他夢寐以求的慶功宴!
與大人們的遊刃有餘不同,施雲聲是第一次喝酒。
他身前也有個玉杯,杯中酒釀晶瑩剔透,幽香繚繞。
心中湧出莫名的好奇與緊張,施雲聲端起杯子,一飲而儘——
等等。
為什麼是甘蔗汁的味道?!
“小孩子不能喝酒。”
施黛哈哈笑,炫耀般喝下自己的玉露白:“甘蔗汁很解膩吧?”
好喝。
清清甜甜,酒香輕醇,回味悠長,不像普通花酒那樣甜膩,清爽得仿佛雪水融化。
是能讓喉嚨和肚子一起舒舒服服醺醺然的味道。
換掉酒釀的沈流霜做好事不留名,朝施黛比出一個勝利的手勢。
席間觥籌交錯,窗邊夜風席卷,吹散酒意,讓意識重歸清醒。
施黛晃眼環顧,不經意瞥見施雲聲旁側的江白硯。
他隻喝了一杯酒而已。
因飲下玉露白,江白硯唇邊浸透薄薄水光,被燭火映出近乎瑰麗的色澤。
視線往上,是耳尖的一抹紅。
他膚色太白,這道紅暈尤其顯眼,如雪上落梅,讓人忽視不得。
不會吧。
居然像是有些醉了。
“江公子。”
試探性湊近一些,施黛小聲問他:“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