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必須承認,孟極是她這輩子遇見過最好摸的動物和精怪。
又乖又軟,滿帶雪意,最重要的是,它體形很大。
擼毛擼到最後,施黛已是整個軟綿綿癱在它身上,不願挪窩。
好舒服,像躺在一張軟綿綿熱乎乎的大床上。
沒忘記身邊還有彆人,施黛強行把自己拽出溫柔鄉:“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印象裡,她沒在長安見過孟極。
“孟極行蹤不定,四海九州處處都有。”
沈流霜為她解釋:“它們不怕人,時常出現在各大城池遊蕩。百姓之所以很難見到,是因它們擅長隱匿。”
施黛深以為然。
不久前,這隻孟極從他們頭頂掠過,沒發出一點兒聲音,像陣風。
若非白九娘子出手,他們不可能這麼快追上它。
“不是凶獸就好。”
閻清歡也碰了碰大白豹子的腦袋。
在鎮厄司當差越久,他越不禁感慨:
大昭境內,果然不缺千奇百怪的妖邪異獸。
“它大概覺得熱鬨,想來長安城蹭蹭過年的喜氣吧。”
柳如棠道:“孟極很少滯留在同一個地方,它應該快離開了。”
妖獸天性不羈,不該被困在某處。
施黛應了聲“嗯”,心知不能在這兒耽擱時間,最後摸上一把雪白的絨毛:“有緣再見啦。”
孟極睜著黑珍珠似的眼,大而長的尾巴鬆泛一晃:“孟極。”
不消多時,妖獸遁入深林,幾人原路下山。
施黛回味著掌心殘留的觸感,問施雲聲:“你不喜歡那種妖獸?”
奇哉怪哉,怎麼會有小孩子拒絕大型毛茸茸。
施雲聲鼓起腮幫。
方才那一刹那,他莫名其妙想起除夕當晚。
施黛好姿容好脾性,頗受孩子們喜歡,被四五個親戚家的幼童圍在中間。
施雲聲冷眼旁觀,看他們都想博取大人的關注與喜愛,你方唱罷我登場,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他當時暗暗嗤笑,覺得實在幼稚。
今天的他,和那幾個小孩有什麼差彆。
猛然意識到這一點,施雲聲輕敲自己腦袋。
他才不會那樣。
“不是不喜歡。”
施雲聲:“以前看太多,習慣了。”
施黛轉念思忖,的確是這樣。
他在狼群裡長大,對皮毛司空見慣,看多了,自然沒什麼興趣。
很多年裡,施雲聲一直是這麼過來的。
“習慣就習慣吧。”
施黛大咧咧揉上他頭頂,嗓音帶笑:“唉呀,我弟弟怎麼比那些毛茸茸的動物更好摸。”
是溫暖熨帖的溫度,把他整個裹住。
施雲聲下意識縮了縮,眉間稍霽,到底沒躲開。
……她一貫會用花言
巧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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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黛一眼望見候在山腳下的馮露等人。
“沒問題,不是邪祟。”
從磐石上輕盈躍下,施黛脆聲道:“是一隻對人族沒有惡意的妖獸,過幾天就走。”
馮露長長舒了口氣:“多謝諸位。”
“不過,你們見到的那隻馬首魚確實是禍害。”
柳如棠道:“等得了空閒,我與白九娘子一起去找找。”
水裡的事情,恐怕要叫上鎮厄司裡精通水性的黃河撈屍人。
“流霜姐姐,如棠姐姐。”
宋招娣忽然開口:“還記得和我們一起被關在山洞裡、年紀最小的秦媛嗎?”
沈流霜當然沒忘。
秦媛不到十歲,身板瘦弱矮小,與她們一同在蓮仙地宮逃亡時,哪怕嚇得眼淚唰唰掉個不停,也梗著脖子說自己不害怕。
是個很勇敢的小姑娘。
秦媛今天沒來聚餐。
沈流霜溫聲問:“她怎麼了?”
“她在蓮仙神宮裡被嚇到,回來以後,發了場熱病。”
宋招娣道:“休養這兩天,熱病漸漸退了,隻不過渾身沒力氣,下不來床——秦媛得知你們要來,想見你們一麵。”
柳如棠聽懂她的意思:“那孩子家在哪兒?”
這是答應了。
宋招娣如釋重負,輕揚嘴角:“跟我來吧。”
“突然想起來——”
往秦媛家中走去,不知是誰興衝衝提了一嘴:“兩天前,在城中淩空捉妖的,是你們吧?”
施黛:?
施黛腳步頓了頓。
“正是。”
瞥一眼施黛與江白硯,沈流霜耐著性子問:“為何說起這個?”
“因為那件事,長安城裡很多人都知道了啊。”
宋招娣最愛俠肝義膽的故事:“身法卓絕,禦空而行,把妖邪三兩下輕鬆解決——聽說還很漂亮!”
白九娘子探出圓溜溜的腦袋:“謔,什麼漂亮?”
“說跟變戲法似的。”
程夢也知道這事:“天上一會兒是煙花,一會兒是祥雲,到最後,甚至有一場鋪滿小半個長安的幻術,好多人都看見了。”
趙流翠接下話茬:“還有兩個身手特彆好的捉妖人!”
“是黛黛和江公子。”
沈流霜勾了下唇角:“蓮仙精通幻術,天邊的種種幻象,應由它所化。”
聽上去很正常,但……
柳如棠靜靜聆聽,心下一動。
什麼煙花什麼祥雲,誰家捕殺妖物是這種情況?
在話本子裡,隻有男女主人公互訴情愫時,才會出現煙火滿城的盛大景觀。
連捉妖都如此有情調,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柳如棠嘴角抽了抽,掩飾那道上揚的弧。
感謝蓮仙用生命炸出的煙花。
“
蓮仙逃竄在外,
我和江公子一起追它而已。”
施黛張開雙臂,
比劃出一個巨大的橢圓形:“它的本體有這——麼大,黑漆漆的,是隻巨大蜘蛛。”
姑娘們被她的描述吸引注意力,紛紛詢問追殺蓮仙的細節。
柳如棠不動聲色,觀察江白硯。
很好。
還是一副事不關己、淡漠隨性的神態,仿佛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懶散垂著眼皮。
避免被他發現,這次柳如棠隻看一眼,就飛速把目光挪開。
江白硯此刻的情緒是什麼?
她看不懂。
穿過三兩個拐角,一行人抵達秦媛的住處。
這是座種滿瓜果蔬菜的小院,因是冬天,綠意枯萎,在藤架留下頹敗的黃枝。
一名婦人正從屋裡出來,見到門口的數道人影,略微一愣。
婦人麵容憔悴,見到施黛等人,趕忙行禮:“這幾位……是鎮厄司的大人吧?”
“不必多禮。”
沈流霜疾步將她扶起:“我們來看看秦媛。她的熱病怎麼樣了?”
“好多了。”
婦人拘謹道:“燒退了大半,隻是有些迷糊,整日半夢半醒的。”
柳如棠:“難不成是被嚇掉了魂兒?”
孩童容易受驚,遭到強烈的刺激後,時常魂魄離體,整個人暈暈乎乎,嗜睡不醒。
施黛點點頭,望向婦人:“我們能進去看看她嗎?”
婦人自是應允。
推門而入,施黛嗅到一股濃鬱中藥味道。
臥房不大,被打理得井井有條,一個小小的身影躺於床榻,閉目沉睡。
“早知如此,我當初拚死也要把她護住。”
婦人眼眶微紅:“媛媛變成這樣,不知受了多少苦頭。”
秦媛是被爹爹獻給蓮仙的,用來換取榮華富貴。
她娘親疼愛這個孩子,不願把她送去不明不白的地方,反抗無果,被丈夫拳打腳踢,狠狠揍了一頓。
在這個家裡,丈夫與拳頭淩駕於萬事之上。
婦人的疑慮,在獻出秦媛的當夜被打消——
她竟見到女兒身側祥雲繚繞,宛如仙童降世,向她說起蓮仙娘娘的慈悲之心、廣大神通。
她信以為真,一顆心徹底放下,對女兒千叮嚀萬囑咐。
後來才知道,那不過是蓮仙用來哄騙信徒的手段。
柳如棠站在一邊,心緒複雜。
在失蹤女子的家眷裡,有人純粹把她們看作換取銀錢的籌碼,也有人是受蓮仙的蠱惑,祈願女兒早日成仙。
人心的彎彎拐拐,全落進蜘蛛編織的網中,掙脫不得。
“她的神魂還算穩固。”
白九娘子眯起紅眸:“不必憂心。”
閻清歡從瓷瓶裡搗鼓出一顆丹藥,遞給婦人:
“這藥有靜氣凝神的效果。喂她吃下,可以消解體內的鬱氣。”
正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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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色蒼白,頰邊布滿大片的紅。
女孩茫然睜開雙眼,恍惚側頭,視線在門邊幾人身上逡巡不定。
忽地,她啞聲道:“……奶奶?”
奶奶?
施黛一怔。
在場所有人裡,秦媛娘親和繡娘孫聞香的年紀最大,但遠遠達不到被她喚作“奶奶”的程度。
她很快意識到什麼,扭頭看去,鏡女果然變成了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嫗。
秦媛娘親同樣愣住,眼底掠出悵然之色,低聲解釋:
“我與孩子她爹常年在外做工,媛媛小時候,是被奶奶帶大的……三年前,她奶奶因病去世了。”
床上的女孩似在夢中,抽噎一下,又道了聲:“奶奶。”
她應該對此做出回應嗎?
鏡女躊躇須臾,邁步上前。
病中的孩子眼眶通紅,如同一朵瀕臨凋謝的花,仰頭看向她時,眸底是近乎於依賴的柔軟。
“奶奶。”
秦媛道:“我做了個噩夢,好可怕。”
她這幾日病得神誌不清,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邊界,如今見到逝去多年的奶奶,誤以為自己在做夢。
又或許,是誤以為蓮仙地宮裡的一切都是夢。
鏡女遲疑片刻,蹲在床邊:“什麼夢?”
女孩吸了吸鼻子,小獸般鑽進她懷中。
“爹爹想要錢,把我送給一個吃人的怪物。娘親保護我,被他一直、一直打。”
秦媛的麵頰埋進鏡女胸口,語無倫次:“他不要我……怪物好嚇人,跟在我身後,怎麼也甩不掉。”
前胸的位置傳來濕濡觸感,浸透衣襟,微微發熱。
是女孩在哭。
“他為什麼不要我?”
秦媛想不明白,隻能一遍遍詢問:“我沒做過壞事,不像隔壁的崔雄那樣調皮搗蛋,爹爹為什麼總要打我、打娘親?”
因為某天爹爹扇她耳光時,說的那句“賠錢貨”嗎?
因為她是個女孩子?
臥房中陷入短暫的寂靜,沒人出聲,落針可聞。
半晌,鏡女低聲道:“不是的。”
秦媛淚眼朦朧地抬頭,在一片水霧裡,看清眼前人的模樣。
是她熟悉的奶奶,滿頭白發,麵上爬滿條條細密的皺紋。
當奶奶伸手,掌心裡,躺著一朵瑩白剔透的半透明小花。
這是鏡妖以妖力化出的幻術。
她道:“這朵花漂亮嗎?”
秦媛眨眼,遵循本心地點頭。
鏡妖於是笑笑:“喜歡嗎?”
秦媛再點頭。
下一刻,卻見對方手掌合攏,竟像要把小花用力捏碎。
秦媛嚇了一跳,趕忙道:“……彆!”
鏡女攤開五指,重新露出瑩白花朵。
“這朵花好看,討人喜歡,就像你一樣。”
化作老嫗的妖物輕撫女孩發絲,動作笨拙:“花本身沒做錯任何事情,錯的,是想摧殘它、毀壞它的人——那些壞家夥太可惡了,對不對?”
她被蜘蛛精驅使,這些年來,見多了世間百態。
被獻給蓮仙的姑娘們何其無辜,歸根溯源,慘劇的“因”,在於人與妖心中欲壑難填的惡。
秦媛似懂非懂,想起蓮仙神宮中的景象,用力點頭:“嗯。”
“媛媛要記住,以後彆成為那樣的人。”
心口逐漸柔軟,鏡女垂眸,掌心虛影變幻:“當然,你也可以不做花。”
花朵消散,白煙凝聚成更多的景觀。
時而是一棵繁茂的樹,時而是一株修長的竹,時而是雄壯魏峨的山,時而是水波潺潺的海。
鏡女不精通幻術,隻能勾勒大致輪廓,卻已能讓女孩看得眼花繚亂。
“這些都很好。總有一天,你能像它們一樣。”
鏡女問:“媛媛想做哪一個?”
秦媛很認真地思考。
幾息後,女孩篤定回答:“很大的樹。”
輕柔的弧度如細雪初融,浮現在她嘴角。
鏡女溫聲:“為什麼?”
“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