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脫口而出:“雕花蝴蝶玉佩?”
江白硯麵色如常,從雪中拾起玉佩:“施小姐認得?”
施黛點頭:“在珍寶閣見過同類款式,但成色不及這塊好。”
雕花蝴蝶,在大昭有兩重含義。
一是蝶戀花枝,保佑有情人終成眷屬,百年好合。
二是“蝴”與“福”諧音,送人雕花蝴蝶玉佩,是花間瀟灑、自由自在的意思。
“可惜這塊沒了花。”
江白硯攥起玉佩把玩,笑得心不在焉:“成色再好,也沒用了。”
施黛定神打量,發現玉佩被撞碎的地方,恰好是蝴蝶飛向的花枝。
那地方空了一塊,趣意不再,反增困厄,搭配蝴蝶翅膀中的混沌墨色,像墮入泥沼,被困在囚籠裡。
“它的翅膀,”施黛問,“為什麼是黑色?”
江白硯沉默瞬息。
“或許因為,”他語帶輕嘲,“這塊玉在血水裡浸過太久。”
那不是墨,而是深紅近黑的血。
施黛心口一跳,遽然有了預感,猜到這塊玉佩的來由。
能對江白硯寄予期望的人,曾躺在血泊中的人,隻可能是他父母。
她立刻噤聲,反而是江白硯神色淡淡。
他對往日的回憶習以為常,即便自揭傷疤,也隻會感到自虐的快意。
再者,施黛的表情讓他覺得有趣——
突然安靜下來,沒了咋咋呼呼的勁,手足無措,呈現出懵懂的純澈。
在他的魘境裡,施黛也曾露出這樣的神態。
原來這就是她口中所謂的,“想見見與平日不同的模樣”。
“施小姐不必在意。”
收斂心緒,江白硯下達逐客令:“夜已深,回房歇息吧。”
施黛欲言又止。
每當涉及江家滅門慘案,她都不知道如何安慰。
左思右想,什麼“彆難過”、“總會過去的”,儘是又大又空,不如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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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公子安歇。”
江白硯頷首,關攏房門。
屋裡沒燃燈,月影破窗而入,成為唯一光源。
指尖摩挲在冰涼玉佩上,他輕笑出聲。
這是爹娘送他的生辰禮,願他此生自在逍遙。
後來江府遭黑衣人屠戮殆儘,值錢的寶貝被掠奪一空。江白硯死裡逃生,再回家,眼前一片廢墟。
這塊玉佩因撞裂小半,被人隨手丟在血泊中。
江白硯把它拾起時,玉裡浸透濃黑血色,擦不掉,抹不開。
肮臟的破爛。
與他恰好相襯,都是汙泥裡爬不起來的貨色,無人在乎。
什麼自在逍遙,全是笑料。
醉意未褪,意識渙散。
江白硯眉眼舒展,左手壓上右臂,找到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
這是在魘境裡受的傷。
江白硯用力按下。
鮮血湧流,打濕繃帶。
痛意驅散酒意,讓他獲得短暫的清醒,以及扭曲的愉悅。
指節一寸寸收緊,劇痛如刀割。
江白硯在疼痛中睜眼,猝不及防,望見窗邊人影一晃。
有人。
看身形,是施黛。
她還在這裡做什麼?
一瞬回神,江白硯垂下衣袖,推開窗。
吱呀響聲裡,四目相對。
失策。
施黛沒想到他會打開窗戶,整個人呆在原地,像受驚嚇的貓。
然後突然有了動作,把雙手藏到身後。
江白硯似笑非笑:“施小姐。”
簡簡單單三個字,壓迫感強勢得讓人頭皮發麻。
施黛破天荒地忐忑:“江公子。”
她抿唇不語,眼珠一轉。
幾息後,施黛破罐子破摔伸出右手:“送給你。”
這個動作毫無征兆,江白硯抬眸的刹那,撞進滿目紅豔豔的火,又像一道綺麗迤邐的霞。
他定睛看清,施黛手裡是花。
一大捧梅花。
江白硯難以理解她的想法:“施小姐為何送我花?”
施黛胡亂揉了把頭發。
玉露白後勁很足,讓她的腦子暈暈乎乎。
她能看出玉佩對江白硯的重要性。
父母把雕花蝴蝶玉佩送給子女,贈的是一份心意,期盼孩子無拘無束、無慮無憂。
偏偏江白硯身上的束縛太多。
與玉佩中的蝴蝶如出一轍,他雙手染血,遍體傷疤,被囿於一方天地,無法掙脫。
想起玉佩殘缺的花枝,施黛酒勁上頭,一拍腦門,去施府梅園摘下大捧梅花。
她本打算把花放在窗邊就走,哪曾想到江白硯來這
一出,
兩人當麵撞上。
很尷尬。
施黛不太擅長應付這種場合。
“你的玉佩。”
施黛說:“碎了。”
碎開的是花枝,
施黛便摘花為他補回來。
江白硯想通她的邏輯,發出兩聲低笑。
“你彆笑了。”
施黛知道自己的舉動奇怪又幼稚,被他笑得耳根發熱,搓了搓臉頰:“明天酒醒,我會不好意思。”
她第一次給同齡男生送花欸!
托那杯玉露白的福,她是醺醺然的姿態,眼尾紅潮好似兩抹暈開的胭脂,連鼻尖都浸出粉色。
江白硯順著她的意思應了聲“好”,眼尾彎出的弧度沒消。
“總之,玉佩上過往的殘缺,或許沒辦法補上。但你想要花的話——”
施黛把梅花一股腦塞進他懷中:“今後,總有人願意為你摘的。”
逝去之事不可追,尚有明日值得期待。
入目是一團生機盎然的紅,以不容抗拒的姿態侵入視野。
江白硯低眉,語氣聽不出情緒:“施小姐意有所指。”
她就是意有所指。
施黛吐字如倒豆,總算說出憋了許久的話:
“江公子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緊,可以相信我們、依靠我們一些——我,爹爹娘親,流霜姐姐,還有更多的其他人。”
當一幅永不出錯的畫,太難太累了,更何況江白硯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江白硯凝眸,長睫垂落,掩去晦暗之色。
寂靜裡,忽而聽見施黛的聲音。
清脆悅耳,像夏風吹過,拂動風鈴。
“江公子。”
戳了戳江白硯懷裡的紅梅,她沒頭沒腦地問:“這束花,蝴蝶會喜歡嗎?”
直白古怪、天馬行空的問題,是施黛能說出的話。
問的是玉佩上的蝴蝶,又或在問他。
她送的花,蝴蝶會喜歡嗎?
沒有任何道理,心底倏然漫開陌生的熱與麻。
江白硯試圖將它抓住,卻隻觸及轉瞬即逝的風。
緊隨其後,是傾盆大雨,來勢洶洶,水珠不偏不倚落在心尖,漣漪千百,欲意難填。
他極其緩慢地閉了閉眼。
江白硯好一會兒沒說話,施黛好奇探去,對上他墨玉般的桃花眼。
她看見江白硯勾起嘴角。
“施小姐。”
他眼底醉意朦朧,笑音很輕:“我右臂上的傷口,似乎裂開了。”
兩人隔著一扇窗,施黛看不清屋內的景象。
自然不可能知道,僅僅一牆之隔,江白硯的左手一次又一次按壓血口,指尖陷進肉裡,一片狼藉。
他卻隻是笑,薄唇蒼白,眼眸被窗外大雪所染,清光蕩漾:“施小姐可否幫我看看?”
*
江白硯更醉了。
離開醉香樓時,他還能
保持一部分理智,
∟∟[,
竟像什麼力氣也不剩,連眼風都很軟。
施黛掀開他袖擺,被嚇了個清醒。
江白硯在魘境受過傷,右手小臂纏有繃帶,全浸著殷紅鮮血。
“怎麼會這樣?”
施黛一個激靈,幫他一圈圈拆開繃帶。
越看越心驚。
濕濡的繃帶被拆去,顯露那道深深血痕。豁口汩汩淌血,不曉得有多疼。
她的手指開始哆嗦。
“你彆動,我幫你處理。”
施黛掏出一塊手帕,從上往下,擦拭傷口附近的血漬:“這是怎麼回事?”
江白硯淡聲:“在醉香樓裡,不經意磕碰過桌角。”
一個說得通的理由。
施黛想,不過……隻磕碰一下,能這麼嚴重嗎?
把血汙擦拭乾淨,她開始上藥。
江白硯任由她搗騰。
窗外月色皎潔,照亮眼前人的臉,眼底有光。
距離太近,他能瞧見施黛纖長的睫毛,小扇子似的上下晃蕩。
施黛的指尖撫過傷處。
肌膚相貼,一側是裹挾涼意的柔軟,一側是被痛楚撕裂的滾燙。
那絲柔意在傷口反複碾轉,動作好似研磨。
比難忍的劇痛更惹人心悸。
“疼的話,記得告訴我。”
施黛認真擦藥:“要輕一點兒嗎?”
江白硯坐在椅上,想看她,需要抬頭。
他生有一副好皮相,神情淡漠時,眉眼柔和卻冷肅,滿攜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
今晚飲了酒,眸底水波柔潤。耳尖的薄紅攀上他眼尾,像纖薄惑人的小鉤。
帶著醉意在勾她。
“施小姐。”
江白硯輕聲說:“可以更重。”
施黛:?
什麼?什麼更重?
她以為自己聽錯,茫然撩起睫毛。
視線交彙,幽微燭光下,江白硯朝她笑了笑。
是昳麗至極的笑,鋒銳的唇線殺氣內斂,懶散乖慵,不像清冷疏朗的劍客,更似山間勾魂的豔鬼。
隻這麼一眼,施黛被他笑得耳後滾燙。
他還有若隱若現的酒窩。
施黛大腦宕機一息。
施黛大腦嘗試重啟。
可惡,施黛痛定思痛,她好沒出息。
江白硯嗓音微啞:“多謝施小姐。”
如同生長在潮濕陰暗之地的植物,貪婪汲取養分。
在施黛察覺不到的角落,他細細感悟輕柔纏綿的疼痛。
江白硯逐漸上癮。
但藥膏總有塗完的時候。
“好了。”
把繃帶層層纏好,施黛滿意點頭:“之後彆再磕著碰著,好好歇息吧。”
兩人喝下玉露白,或多或少感到頭昏腦脹,施黛道彆回房,江白硯並未挽留。
他沒有理由挽留。
她的背影徐徐遠去,被月色拉得很長。直至人影消失不見,江白硯關緊房門,看向桌上的梅花。
鮮妍似火,嬌豔欲滴。
出神端視片刻,他垂首輕嗤。
施黛把他當成什麼?她憑什麼相信他?
在她眼裡,他難不成真是個麵慈心軟的蠢貨。
麵慈心軟的蠢貨能得到這束花,真正的他呢?
倘若施黛知曉他的本心、他的惡念——
他沒接著去想。
出於習慣,江白硯下意識想按壓手臂的傷疤,利用疼痛緩解煩悶。
指尖停在繃帶上,微微頓住。
他終究沒用力,而是輕柔拂過,回想方才的觸感。
梅花安靜躺在桌麵,他摘下一朵,漫不經心地打量。
施黛腰間的香囊,恰是梅香。
鬼使神差,江白硯將花瓣含入口中。
暗香勾纏,溢散於舌尖,再順咽喉往下,直入心間。
“……施小姐。”
心底的情緒湧如潮卷,江白硯分不清那是殺意、醉意、恨意亦或其它。
指腹摩挲右臂的刀痕,疼與癢,花香與血氣,一並融在夜風裡頭。
今日他第一次飲酒,亦是第一次,有人送他花。
施黛所言不假,第一次很重要。
按壓在傷口的力道漸大,疼痛加劇。
他心覺歡愉,笑裡夾雜微弱喘息,用銜著花瓣的薄唇輕聲喚。
“施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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