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止不住戰栗。
這個突然朝他拔劍的人是誰?為何要殺他?這瘋子居然還在笑——
或是說,比起揚唇輕笑,更像野獸露出獠牙。
少年的桃花眼狹長昳麗,望向他,目光卻似一條毒蛇的冰冷尾尖。
漆黑瞳孔裡,屬於人的特質被剝離得一
乾二淨,讓他想起深不見底的沼澤,隻剩汙濁不堪的血與泥。
偏生江白硯聲線柔和,不緊不慢:“三月初一,記得嗎?”
三月初一?
混沌的記憶翻來覆去,總算意識到什麼,男人瞳孔緊縮,滿目驚懼裡,迸出惶恐與不敢置信:“你——!”
看表情,是想起來了。
斷水輕輕刺入男人側頸,江白硯語氣如常,像在討論今日的天氣:“誰指使你們乾的?”
“你、你是江家的人?”
中年男人目眥欲裂:“彆殺我……彆殺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江白硯沉默不語。
和預想中相差無幾的答案。
這些年來,他尋到一個又一個參與江府滅門案的黑衣殺手,問起幕後主使者,總得來一句話。
不知道。
“我、我收錢辦事,不問緣由,也不問主顧是誰。”
中年男人結結巴巴:“那人用信鴿和我們聯絡,從沒現過身,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說著哆嗦幾下,語帶哽咽:“是我錯了。我不該鬼迷心竅!江家滿門忠烈,我、我們……”
貼在男人頸上的劍鋒沒入更多,幾點血珠滲下,串連成線。
江白硯沒出聲,端詳他鮮血的目光裡,滋生幾分索然的興味。
像孩童好奇觀察路邊的蟲豸一樣,江白硯也在欣賞男人皮肉綻開、鮮血湧流的姿態。
這讓他感到純粹的歡愉。
這瘋子……!擺明打算殺他!
生死存亡間,為求活命,殺手的秉性被徹底激發。男人拚儘全力迅速閃身,右腿橫掃。
他聽見很輕的一聲笑。
下一刻,大腿被劇痛吞沒——
斷水斜挑,劍光瀉出的刹那,將他雙腿生生斬斷。
鮮血噴湧四濺,男人猝然倒地,發出聲嘶力竭的哀嚎。
前所未有的疼痛來得排山倒海,他痛哭流涕,時而咒罵,時而求饒,到最後,已不知自己究竟說了什麼,隻能絕望尖嘯。
“我在此地設過陣法,聲音不會外傳。”
白衣染血,江白硯不甚在意,好心情地扯了下嘴角。
殷紅液體接連滾落,輕響嘀嗒。
他看向男人的眼神裡毫無慈悲憐憫,長劍輕挑,居高臨下。
似煉獄惡鬼。
“接下來,”江白硯溫聲道,“刺哪兒好?”
*
解決這個男人,江白硯隻用去一盞茶的時間。
中年男人身為殺手,仇家多不勝數,不可能查到他頭上。
更何況,江府滅門乃是懸案,除卻江白硯這個親身經曆者,沒人知道男人參與過那場屠殺。
他沒留線索,為不引起旁人懷疑,在死去的男人家中洗去血跡、換好一模一樣的衣物,輕易脫身。
抵達施府,已近子時。
他的院落死寂無人,黝黯無光,推開
門,是木門朽敗的吱呀聲。
待點燃燭火,火光溢散,才終於多出亮色。
江白硯凝眸,無聲注視燭火。
殺戮時的淺笑蕩然無存,麵上唯剩空茫死寂。
他說不出心中是何感受,如同生滿雜蕪的草,長在爛泥裡。
他始終查不出真相。
與多年前無能的自己如出一轍,時至今日,他依舊被蒙在鼓裡。
為什麼?
似是煩悶,又似對自身的懲戒,江白硯伸出左手,覆上右臂的刀傷。
殺人帶來的快意潮水般褪去,他迫切需要些什麼,發泄瘋狂漫延的自毀念頭。
這次的力道比前幾回更大,指尖摁入開裂的傷口,探進血肉。
鮮血比皮肉滾燙。
江白硯想。
冬夜極冷,流下更多血,會不會更暖和?
血腥氣充斥臥房,他因劇痛輕輕喘息,冷汗淌落,在頰邊劃出蒼白的弧。
熾熱的血液沾染滿手,分明是溫暖的觸感,江白硯猶覺不夠。
四肢百骸滿盈劇痛,空虛感卻愈來愈濃,像被蛀蟲蠶蝕殆儘,變成空空的殼。
他本就是空殼。
莫名地,江白硯想起醉酒那夜,施黛撫過這道傷口的瞬間。
是與痛楚不同的感受,羽毛般掠過,讓他得到古怪的滿足。
施黛。
他心不在焉地想,她如今,大抵在和爹娘一同吃糕點看月亮。
不知是深夜太冷,還是流血太多,江白硯身形微顫。
抬眸望去,窗邊正掛有一輪明燦燦的月,照亮被他插在瓷瓶裡的梅花。
他疼得失神,想起施黛,覺得好笑——
那顆魚形的藍寶石仍在他身上,作為梅花的回贈,他為何不直接送給她?不願,還是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
橫豎是不可能有太多牽扯的人物。
江白硯笑得譏諷,指腹落在另一道傷口。
正欲按下,昏昏然的寂靜裡,響起咚咚雜音。
有人在敲門。
“江公子——”
是被刻意壓低的、唯恐將他吵醒的聲音:“你睡了嗎?”
江白硯的思緒遲滯一刹。
他半晌開口,喉音微啞:“施小姐?”
知他醒著,施黛又扣了扣正門。
是讓他開門的意思。
當下將近子時,她來做什麼?
用繃帶胡亂裹緊右臂,江白硯行出臥房,打開正門。
施黛顯然嗅到他身上濃鬱的血腥味,眼睫簌簌一顫:“江公子,你又流血了?”
他的臉色好白。
“……無礙。”
江白硯:“我在包紮傷口,尚未愈合,落了血。”
與事實南轅北轍的借口。
他靜默須臾,淡聲問:“施小姐有事?”
施黛有些驚訝:“你
不會忘了吧?今天是那個日子——我們的血蠱!”
江白硯:……
江白硯:“血蠱?”
他想起來了。
血蠱每半月發作一次,距離施黛上回喂血,已有段時間。
血蠱應在今天發作?
江白硯記不清。
“上次血蠱發作,是子時後半段。”
施黛說:“我亥時五刻就來找過你,但你好像不在。”
好在第二次再來,她瞧見房中亮了燭火。
江白硯信口胡謅:“去了屋外透氣。”
施黛沒多想,打量他臉色:“血蠱還沒發作吧?”
她記得上次,江白硯疼得渾身發顫,連說話都沒力氣。
“嗯。”
右臂生生作痛,之前那股無法填補的空虛感,詭異地消退稍許。
江白硯半開玩笑,隨口問她:“施小姐,一直記著日子?”
“當然啊。”
施黛正色挺背:“不像你,我是在日曆上認真做過標注的。”
受疼的是江白硯,他居然對此滿不在乎,又不是銅皮鐵骨。
她說得一本正經,略微皺起眉,雙眼在月下湛然如水,狀若責備。
就連頭頂幾縷被風揚起的亂發也晃來晃去,和尋常的好脾性不同,此番是亮了爪子,衝他耀武揚威。
心口像被胡亂揉了一把。
江白硯聽她小聲嘀咕:“總不能讓你像上次那樣,一個人一聲不吭地挨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