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迷蒙,黑金刀鞘掩映寒光。
江白硯默不作聲,把它遞得更近。
施黛低聲應下,抬手接過。
短匕冰涼,入手的觸感近似寒玉,讓她指尖一顫。
最初的驚愕漸漸消退,施黛握住刀柄,思緒緩慢轉動。
說不出原因,但很奇怪。
進入這場幻境後,江白硯常常受傷。先是被貓咪爪子撓破右手,又在鬼打牆遭到邪氣入體——
明明虞知畫和衛霄都沒出現這種情況,施黛自己也好好的。
若要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莫非是因為突襲江白硯的那隻邪祟,修為比較高?
施黛皺眉。
不對不對,江白硯總不可能騙她吧?傷口如果並非來源於貓和邪祟,難道還能是他自己劃出來的?
世上哪有人這麼有病。
把亂糟糟的想法一並清空,施黛看向江白硯左肩的烏黑:“進你房間?”
江白硯側身,為她留出進門的空間。
客房裡有股淡淡血腥味。
江白硯一動不動立在原地,施黛回頭示意:“你坐在床頭就好。”
他乖乖照做,微仰起頭:“多謝施小姐。”
江白硯身量頎長,直立時如鬆如竹,施黛每每與他對視,都要抬起脖子。
此刻江白硯坐於床邊,雙手撐在床沿,倏忽矮了她一頭。
於是換作施黛俯視。
寂靜的月夜裡,兩人獨處一室,都不說話時,仿佛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
心裡頭有些亂。
施黛摸了摸耳尖。
要說剜肉祛毒,她曾經幫江白硯做過一次。可這種事哪能習慣,講不了一回生二回熟——
施黛也壓根不想熟。
時間緊迫,容不得耽誤,一旦邪氣深入骨髓,江白硯指不定得多疼。
暗暗深呼吸一口氣,施黛俯身,左手扶住他肩頭,右手拔匕出鞘。
江白硯身體冰涼,她的指尖溫溫熱熱。似被燙到,少年睫羽輕顫,遲疑望向她。
是安靜的眼神,看上去很乖。
施黛被他盯得局促:“這樣按著,能防止你因為太疼避開。”
她沒什麼經驗,倘若不把江白硯好好固定,他一亂動,刀尖準會脫離控製。
施黛定神:“我開始了。”
真是要命。
生活在和平年代,她這輩子很少見彆人流血,林林總總加起來,都不如和江白硯待在一起時,短短一天的所見所感。
放眼整個大昭,也沒誰像他這樣,把受傷淌血看作家常便飯的吧?
裡衣與外衫層層疊疊,堆積在他肩頭,隨呼吸淺淺起伏。
刀鋒觸及深黑傷口,施黛本能地屏住呼吸。
江白硯本人神態平靜,輕勾嘴角:“施小姐不必憂心。”
他漫不經心:“我能忍痛。”
又成
了江白硯反過來安慰她。
施黛吸了吸氣,冷空氣從鼻尖直入肺腑,刺得人格外清醒。
她手腕遞近:“我輕一點。”
刀尖漸入,江白硯身體一瞬繃起。
呼吸亂了一分,左側胸腔裡,溢滿他爛熟於心的疼意。
正是這樣的感受。
尖銳的刺痛從皮肉生長蔓延,猶如閃電,頃刻間充斥全身。
施黛聚精會神緊盯那道血痕,因而沒能發現,江白硯唇邊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給予的疼痛與旁人不同。
清幽梅香與血氣連綴重合,並非靈丹妙藥,卻令他的躁動緩緩平息。
幽微的氣息看不見摸不著,在心尖盈盈掃過,江白硯情不自禁,妄圖索求更多。
“施小姐。”
他啞聲:“可以再深些。”
施黛一怔,撩起眼睫。
站在榻邊,她輕易把江白硯的神情儘收眼底。
人人皆是血肉之軀,怎會不懼疼痛。
江白硯疼得太狠,麵白如紙,唯獨眼尾熏染緋色,極淡的一筆,像團薄薄的雲。
他的表情與尋常時候彆無二致,不似在剜毒,倒像疏懶坐在床前,準備休憩打盹。
這讓施黛想起蓮仙一案時,透過鏡妖妖丹所見的景象。
兒時的江白硯被邪修囚禁在暗室,日夜遭受折磨。當年他年紀小,吃了苦受了疼,尚且會顯出痛苦與悲戚的神色——
與之類似的情態,當下的江白硯從未流露過。
苦悶、悲傷、恐懼,種種屬於人類的情感仿似與他徹底剝離,隻剩一具挑不出錯的空殼。
這讓施黛覺得心悶。
她不敢分神,罕見地沒說太多話,從頭到尾聚精會神,小心處理血肉模糊的傷口。
江白硯在看她。
不知從何時起,他的目光慣於落在施黛身上,晦暗悄寂。
多數情況下,她眉眼清湛噙笑,今夜不見笑意,隻餘幾分頗為陌生的情緒。
江白硯細細思忖,覺得這種情緒像是憂戚。
為什麼?施黛在因他而難過?
他心念忽起,再眨眼,被撕裂般的劇痛攪碎一空。
灼熱滾燙的疼痛宛如烈焰,在心底燃起滔天的火。
冷汗自額前溢出,江白硯喉結輕動,攥緊身下棉被。
這是施黛帶來的痛楚。
他很喜歡。
疼到麻木,便不再如起初那般難耐。
身前儘是屬於她的氣息與溫度,江白硯被包裹其中,輕輕嗅聞。
胸腔裡,咆哮掙紮的巨獸終於被安撫,軟綿綿蜷縮作一團,好奇探出爪子,試圖碰一碰那股嫋嫋梅香。
可是……
江白硯長睫微動。
為何仍舊覺得不夠?不夠深,還是不夠疼?
他應覺歡愉,卻在心底更深處滋生難言的情愫,又酸又澀,攥得心口發麻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