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委屈,亦似不甘。
假若連這樣的疼痛都無法讓他滿足,他所渴望的,究竟是什麼?
“江公子。”
瞧他垂眸不語,施黛有些擔心:“你還好嗎?”
江白硯:“嗯。”
沒來由地,他忽然問:“施小姐,可曾對旁人——”
說到一半停頓須臾,江白硯聲音很低:“可曾對旁人,這般行事過?”
施黛動作微頓:“唔?”
他指什麼?療傷還是剜肉?
她以前給不少弟弟妹妹處理過傷口,要說拿刀子剜去邪毒,僅有的兩回經驗,全給了江白硯。
該不會是她的動作太笨拙生澀,讓他疼得受不了了吧?
“隻給江公子除過毒。”
施黛默默減輕力道:“你要是疼得凶了,記得告訴我。”
江白硯沒應聲,施黛側目一瞥,見對方也在看她。
他心情居然不錯,眼尾勾出小小一道弧,劇痛之下,喉音輕得破碎支離:“隻有你一個。”
江白硯沒忘補充一句:“多謝施小姐。”
施黛一愣:“什麼隻有我一個?”
她轉瞬想通話裡的意思:“江公子是說,隻有我為你這樣做過?”
江白硯不置可否,戲謔輕笑:“我這一身傷,何人願意靠近。”
這是真話。
他性喜殺伐,除妖時的打法常惹滿身血汙,又因殺意纏身,嚇跑過許多平民百姓。
以往有過幾回妖毒入體的情況,他孑然獨行,是自己用刀一點點把血肉割下。
鮫人屬妖,自愈能力比人族強得多,隻要能保住一條命,江白硯不關心其它。
猝不及防聽他說出這樣一句話,施黛右眼皮跳了跳。
自尊自愛要從江白硯抓起,她打定主意速速糾正。
“江公子彆這麼想。”
刀鋒割除一塊深黑的瘀血,施黛努力保持手腕不抖:“真正在意你的人,不會害怕這些傷。”
江白硯笑笑,隨口道:“施小姐害怕嗎?”
他語氣揶揄,隱有自嘲,沒指望得到答複。
施黛承認得落落大方:“我在意你,當然不怕啊。”
江白硯:……
被噎得無法回答。
她為何能肆無忌憚說出這種話?
心間酸澀如冬雪消融,化作一汪澄涼的水,無風而動,自起輕漪。
連劇痛都難以填補的空隙,莫名有了充盈之意。
江白硯破天荒失神一刹,無意間扯動肩頭傷口,疼得脊背輕顫,卻快意橫生。
自她話音落下,頹喪的感官卷土重現。
心臟跳動的頻率愈發明晰,疼痛與歡愉攀纏勾織,似有火焰在體內暗燃,透過刀鋒與血肉,傳入四肢百骸。
他如行於刀刃之上,耽溺在痛苦和歡喜的邊緣,煎熬著感受體內浪潮般的熱。
極
痛亦極樂。
隻剩最後一絲殘餘的邪氣,施黛手中的黑金短匕複入血口,比之前更深。
疼得狠了,洶洶刺痛如潮上湧,漫過他胸腔與咽喉,呼吸變得格外艱難,視野茫茫然一片漆黑——
被苦痛吞沒之前,毫無預兆地,江白硯嗅見一陣梅香。
某種陌生的、柔軟的力道覆上他脊背,如停落花間的蝴蝶翅膀,緩慢貼合,再倏然離去。
下一瞬,又軟綿綿落下來。
“最後一點了,會疼。”
施黛的聲音貼在他耳邊:“你忍一忍,很快就結束了。等結束……我給你療傷,再帶你吃好吃的。”
她是不是隻懂這種哄小孩的話術?
裹挾全身的空茫暗潮霎時散去,鮮血回流,氣息無阻。
江白硯茫然抬頭。
施黛的雙眼純淨明澈,好似一陂春水清波,倒映出他的影子。
她的左手,正一下又一下輕撫他後背。
生疏而古怪的感受。
貼得近了,她的梅花香氣將他團團包裹,每被觸及一次,便有難以言喻的酥癢自尾椎攀附而上,燎過心肝脾肺,在心尖驀地盛放。
他像一捧顫抖的水,被那隻手掌溫柔掬起,攏入其中。
肩背繃緊,隱隱現出肌肉輪廓。
江白硯右手用力又鬆開,指尖微蜷,掌下被褥被攥出淩亂褶皺。
“話說回來,你真能忍。”
左手輕拍他戰栗的後脊,施黛剜去最後一塊發黑的邪毒。
當初調查傀儡師的案子,她和江白硯不算熟識,為他剔除毒素時萬分拘謹,沒逾越界限。
後來一同經曆了好幾次生死攸關的險境,彼此慢慢熟絡,今時今日,施黛的態度放開許多。
把小刀刺進身體,顯而易見疼得很,後半段的時候,她感受到江白硯的輕顫。
施黛看得難受,乾脆拿出以前哄人的手段,克製住了沒摸腦袋,隻小心翼翼拍打他戰栗的後背。
疼痛時有人安慰,總比獨自承受好得多。
她不是冷冰冰的機器人,做不到冷眼旁觀。
殘餘毒素被完全剜除,施黛鬆了口氣,絮絮叨叨:“江公子覺得疼,其實不用硬生生忍著,叫出來也——”
她說著抬眸,話語戛然而止。
江白硯脖頸微揚,自下而上地仰視她。
窗欞大敞,一片月輝傾落他頰邊,帶著冬夜冷霧,濕濡潮潤,像一幅筆墨未乾的畫。
眼尾的緋色漫延擴散,暈染在蒼白側臉,與唇珠上的殷紅血漬遙遙相應。
為不發出聲音,他又咬破了嘴唇。
不是幻覺。
隨他睫羽輕顫,陰影翕動,江白硯眼底有水霧溢漫。
這副情態,哪怕被刀鋒一遍遍刺入骨血時,他都不曾有過。
因為什麼?
生理性的劇痛,亦或驟雨般突如其來的輕柔安撫。
有恍惚的刹那,施黛連呼吸都快忘卻。
石子墜入湖水,一圈圈蕩開漣漪。
江白硯一瞬不瞬與她對視,平日的陰鷙殺意蕩然無存,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懵懂迷惘。
一抹水漬自眼尾滑落,被月色凝成圓珠。
他嗓音亂,氣息也亂:“……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