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宴席持續到夜裡亥時才結束。
等敲定好商業合作章程,所有客人散去,施黛裹緊鬥篷,乘馬車回到施府。
她喝了點兒酒,正是微醺狀態,剛要回房歇息,被孟軻忽然叫住。
“黛黛。”
站在施敬承身邊,孟軻朝她招手:“過來。”
施黛茫然上前:“怎麼了?”
孟軻欲言又止,四下望了望。
夜色已深,沈流霜、施雲聲和江白硯都已回房,他們三人立於廊下,一派寂靜。
“後天是上元節,要出去看花燈。”
與施敬承對視一眼,孟軻低聲:“我們長輩不便強求,你記得邀上白硯。他若拒絕……”
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說下去。
施黛敏銳察覺不對:“怎麼了?”
“他若拒絕,你彆追問,給他多帶些贈禮回來。這幾日——”
孟軻輕歎:“正月十七,是他爹爹的忌日。”
施黛的醉意散了個一乾二淨。
江白硯說過,他父親死於江家滅門案之前。施黛沒想到,居然在如此微妙的時間點——
上元節是正月十五,與它隻隔兩天。
這個節日象征闔家歡樂,人們吃湯圓放花燈,祈求團團圓圓。
江白硯不同。
全城歡慶的上元節,每一次到來,都在預兆他父親的死期。
?本作者紀嬰提醒您最全的《自古沙雕克反派》儘在[],域名[(
“此事莫要聲張,你知曉就好。”
施敬承溫聲道:“你與那孩子關係漸近,能幫上忙的地方,儘量幫襯。”
“他——”
施黛張口,片刻問:“他爹爹,是因為什麼過世的?”
“我們在查。”
孟軻輕撫她頭頂:“江家的事……待我們查明,定然一五一十告訴你。”
言下之意,是如今不能透露更多。
“起初白硯來我們家,你對他萬般警惕,我和你爹苦惱過好一陣子。”
孟軻笑笑,褪去平日裡的風風火火,目色溫柔:“你應當看得出,他想為枉死的家人尋出真凶,不惜動用血蠱……這是個好孩子。”
施黛沒說話,輕點了下頭。
孟軻探出右拳:“還有雲聲。他歸家不滿一年,對上元節一無所知——靠你和流霜這兩個姐姐囉。”
“注意防寒。”
施敬承記著女兒的熱病:“我明日做幾張取暖的符籙。你們帶在身上,當心著涼。”
蛻去“鎮厄司指揮使”和“富商”的頭銜,這是一對很尋常的夫妻。
心存善意,溫柔體恤,對小輩們的關照和煦內斂,潤物無聲。
施黛揚起嘴角,右手輕握成拳,與孟軻碰了碰:“知道啦。”
*
在臨仙閣飲過酒,施黛第二天睡得昏天黑地。
正月十四一轉眼過去,在長安城喜氣洋洋的喧囂聲裡,到了正月十五。
大昭最盛大的節日非它莫屬,白天沒太多特彆之處,到傍晚時分,上元盛事堪堪展露一角。
施黛被妝娘擺弄近半個時辰,梳了繁複至極的雙環飛仙髻,頂著沉甸甸的頭發走出房間,唯恐它什麼時候啪嗒掉下來。
阿狸被她抱在懷裡,見狀強忍笑意,搖了搖尾巴。
施黛擔心它在家無聊,趁著過節,把小狐狸帶出家門逛一逛。
“小姐這樣,姿容是千般好的。”
瞥見施黛抬手扶了扶腦袋,侍女采枝笑道:“上元節的街頭人來客往,指不定小姐驚鴻一瞥,尋見個如意郎君。”
施黛對如意郎君不感興趣,心心念念的,是上元節名目繁多的點心。
她今天中午故意吃很少,把胃口全留在燈會上。
“燈會快開始,你們也趕緊出門吧。”
施黛眉飛色舞,信誓旦旦:“我遇上好吃的,給你們帶些回來。”
金乳酥桂花糕和玉露團!
阿狸兩眼發亮,搖尾巴的速度更快。
采枝笑著應了聲好。
一切準備就緒,施黛的院落距離江白硯不遠,估摸著時間,決定先去邀他。
慶祝上元節,施府處處掛有紅燈籠,大抵因為江白硯不喜,他的院前冷冷清清。
幾枝翠竹探出小院,被風一吹嘩啦作響,
綠影蔥蘢,是這裡僅存的生機。
施黛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氣,敲響院門:江白硯?
◢本作者紀嬰提醒您《自古沙雕克反派》第一時間在.?更新最新章節,記住[(
頓了頓,試著補充一句:“江沉玉?”
院門應聲而開。
江白硯一身白,幾乎融進身後的雪色裡。
不知怎麼,他的臉比中午蒼白許多。
視線落在施黛臉上,江白硯略一定神。
她梳了沒見過的發髻,發間簪有琳琅珠玉,眉間花鈿一點,是殷紅的花與蕊,似天邊綺麗的霞。
海棠珠花步搖隨她動作輕晃,叮叮當當,泠泠作響。
漂亮得明麗又純粹。
施黛脫口而出:“你不舒服?”
江白硯:“無事,剛練過劍法。”
這並非實話。
他神情未變,安靜感受左胸傳來的劇痛。
施黛雖在畫境中碰過他,令他體悟到前所未有的歡愉,但稍縱即逝,無異於飲鴆止渴。
撫摸鮫尾之後,施黛再未與他有過接觸。
甘潤的雨露短暫停留,不足以澆滅心頭的惡火。
尤其是上元節。
每到這幾日,江白硯格外悒悶。
得不到施黛的觸碰,他便如往常一般,在手臂劃破血淋淋的口。
猶覺不夠,再朝胸膛刺上一刀,那是緊鄰心臟的地方,痛意越分明,越令他興奮。
剜到最後,江白硯惶惑發覺,即便有了徹骨的疼,自己仍貪求施黛的撫摸。
這具身體壞掉得足夠徹底。
垂眸掩下心緒,江白硯輕勾嘴角:“怎麼?”
施黛懷裡,阿狸耳朵猛地一抖。
狐狸的嗅覺比人敏銳,從江白硯身上,它聞到淡淡的血腥氣。
……他是剛殺過人,還是剛捅過自己?誰在上元節還一身血氣?
“今天上元節呀。”
施黛興衝衝:“一起去看燈會嗎?你、我、爹娘、流霜姐和雲聲。”
她列出的全是施家人,江白硯非親非故,格外突兀。
他對燈會興致缺缺,輕笑道:“上元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你同家裡人去就好。”
施黛下意識道:“你現在,不也是我家裡人?”
被一句話噎住,江白硯默了默。
須臾,他低聲說:“想邀我一同去?”
施黛沒猶豫:“嗯。”
江白硯抬眼:“為何?”
“因為——”
施黛有一瞬的卡殼。
不可否認,她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江白硯父親的忌日。
江府被滅滿門,上元節於他成了把剖心的刃。
江白硯習慣自毀,這幾天必然心情沉鬱,施黛想讓他開心一些。
她當然不可能這麼說,故意去戳對方痛處。
“上元很熱鬨啊。”
施黛道:“到處有好吃的好玩的,還可以放花燈。”
江
白硯回以一聲笑。
“是嗎?”
他語調極輕,用了半開玩笑的口吻,仿佛隨口一提:“不是因為同情?”
尾音落下,清冽如玉石相撞。
霎時間,施黛懷中的白毛狐狸豎起耳朵,感到襲上脊骨的冷意。
江白硯看出來了。
他素來敏銳聰慧,怎會猜不透施黛的心思——
在她的認知裡,江白硯溫和守矩、孤苦無依,這樣的人,最容易叫人心生同情。
鎮厄司裡,旁人知他無父無母,偶爾對他展露諸如此類的情緒,江白硯隻覺可笑,不曾上心。
當這樣的目光出現在施黛眼底,他竟心口滯悶,鈍鈍生疼。
同情和可憐,是江白硯最不想要的東西。
那讓他覺得,在施黛麵前,自己如同一條喪家犬。
很難堪。
阿狸拚命搖尾巴示意。
它聽得出來,江白硯沒打算把氣氛鬨僵,這話說得像玩笑,施黛隻要回一句“不是”,能把話題迅速揭過。
一邊想,一邊忍不住抱怨,江白硯真夠有病,“同情”兩個字出口,帶了自輕自嘲的意思,等同於往他自己心上捅刀子。
出乎意料地,施黛沒說它預想中的那句話。
懷抱狐狸的雙臂緊了緊,她略略怔忪,低聲道:“對不起。”
這是承認的意思。
阿狸驚得瞳仁驟縮,忘了自己還在搖尾巴。
施黛的想法簡單直白。
江白硯骨子裡有傲氣,既然問出口,一定看出她的情緒。
倘若含糊一筆揭過,這件事隻會變成他心裡的一根刺,與其彆彆扭扭,不如直截了當地挑明。
設身處地想想,如果她是江白硯,也不想被人施以同情。
以往在學校裡,聽說她從孤兒院出來,老師和同學流露的神情,施黛至今記得。
大概也沒想到她承認得這麼大方,不止阿狸,江白硯亦是微怔。
“我的確想到那些事。”
施黛抿了下嘴唇:“但我邀請你,更多是因為——”
四下靜謐,風聲歇止。
傍晚的霞光鋪陳滿地,她長睫顫動,抖落澄澄秋水般的漣漪。
施黛說:“有你在的話,我會很開心。今晚燈會,我想見到你、和你待在一起。”
哪怕孟軻不提起他父親的忌日,施黛也會前來邀約。
因為對方是江白硯。
她怎能道出這樣的話。
心跳慢了一拍,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惶惶然發澀。
江白硯喉結微動,胸腔深處疼且癢,心臟怦響,一片滾燙。
渴念無法遏製。
他的目光宛如荊棘,在暗處滋生蔓延,葳蕤瘋長。
想觸碰她,擁抱她,撫摸她。
亦或被施黛愛撫。
無論哪一種,江白硯甘之如飴。
“所以。”
置身於妄念中央,被欲意層層裹挾,施黛一無所察。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雙圓潤杏眼簌簌眨動,在明晃晃的光暈裡,重新盈了笑:
“你願意陪我們……陪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