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硯好高。
被他影子罩住,像跌進幽暗的潮。
施黛覺得,江白硯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因為下一刻,他狀若無意地問:“哪裡可愛?”
什麼哪裡可愛?他在問這顆藍寶石小魚,還是化作鮫形的江白硯本人?
施黛卡頓一下:“顏色漂亮,涼津津的,小小一塊剛好能握在手裡——”
江白硯偏了偏腦袋。
施黛:……
施黛挪開眼珠:“大魚小魚都很好。”
她及時住口,再說下去,就顯得奇怪了。
“是麼?”
江白硯看她半晌,輕聲笑笑:“水中大些的魚,可不溫馴。”
他開口時眉眼低垂,雙目斂在睫羽下,是墨一般的黑。
施黛聞聲仰頭,恰見江白硯眨眼,薄光瀲灩。
江白硯道:“倘若一味覺得漂亮,許被惡獸吞吃入腹,屍骨無存——不妨多留心些。”
施黛一愣,直勾勾對上他視線:“會嗎?”
江白硯卻是不答了。
“此物是蓮仙慶功宴當夜,你贈我梅花的回禮。”
他道:“進去吃魚膾吧。”
粗略想想,他活了這麼久,從沒被人評價“可愛”。
或許兒時江家尚在,他是個懵懂稚子時,曾聽爹娘這般講過。
過於遙遠的記憶,江白硯記不清。
印象裡,旁人對他的稱呼,多是“怪物”“孽種”或“瘋子”。
進入鎮厄司後,同僚們待他態度好些,皆道他天賦異稟,可惜性子太冷太怪。
聽施黛口中吐露“可愛”二字,江白硯覺得莫名好笑。
他渾身上下哪一點,與這個形容相契合?
可聽她說罷,江白硯心情不壞。
往常要靠疼痛才能緩解的躁意,因輕輕巧巧兩個字平息下來。
世上大概隻有施黛會認為他可愛。
江白硯中斷了話題,施黛把藍色小魚握在掌心,道謝後,回身推開雕花木門。
盈亮的燭光充斥視野,施黛壓下亂七八糟的想法,扭頭對他小聲說:
“他們這會兒喝得正上頭。你酒量不好,如果被誰倒酒,不想喝就彆喝。”
她記得清楚,上回大家一起飲酒,江白硯險些一杯倒。
這也是他不擅長的事吧?
“白硯。”
酒意醉人,孟軻雙頰微紅:“來來來,給你留了魚膾。”
施敬承幫她擋酒,自個兒兩眼朦朧。
見施黛和江白硯進來,施敬承單手掐出一個蘊藉靈氣的訣,為二人驅散冬夜的寒氣。
沈流霜淡淡撩眼。
很糾結。
此時此刻的她,在“好想拔刀和江白硯拚個你死我活”與“其實這人還不錯”之間反複橫跳。
思來想去,沈流霜決定找個時間,胡亂編
出個切磋的理由,與這臭小子打上一架。
施雲聲麵無表情啃青菜。
菜壞,大人也壞。
“你們出去,”宋凝煙打趣,“怎麼待了這麼久?”
施黛叫江白硯進屋用膳,橫豎一句話的事。
他倆卻磨磨蹭蹭好半天。
施黛剛琢磨著怎樣回答,聽江白硯道:“聽聞施小姐好魚,問問她罷了。”
“魚肉鮮美,奈何刺太多。”
想起從前的事,孟軻插話進來:“黛黛小時候嫌吃魚麻煩,被卡過好幾回喉嚨,長大才好些。”
宋凝煙深以為然:“大昭那麼多千奇百怪的術法,怎麼偏偏沒哪一種,是用來除魚刺的?”
她平日裡連路都懶得走,全靠僵屍代步。
如果一切麻煩事,都能用術法解決就好了。
施黛點頭:“讚同。”
她和原主是轉世輪回後的同一個靈魂,喜好大差不差。她讀小學時,也常常囫圇吃魚,對魚刺深惡痛絕。
江白硯吃下魚膾,晏然自若。
鮫人尾巴沒有惱人的小刺,口味上佳。
施黛喜歡,他不介意親自為她膾好。
隻是她大抵不願吃。
這般想著,他隱有失落。
“阿春姑娘。”
曾與阿春見過一麵,宋凝煙含笑搭話:“你看我這僵屍,適合怎樣的妝容?”
阿春望向她身後。
僵屍們乖乖站在趕屍人椅邊,有的蒼白清臒,有的枯黑乾瘦,宋凝煙這隻最顯眼,像座屹立不倒的山。
飛僵乃僵屍中的佼佼者,氣勢冷峻,不怒自威,加之它麵部損毀大半,極為駭人。
阿春看得一抖,試探性道:“英武?”
當下眾人眾妖酒足飯飽,阿春已經放筷。
閒來無事,她溫聲提議:“我來為它上妝試試吧?”
就等她這句話。
宋凝煙渙散的眼神終於一凝:“多謝阿春姑娘。”
默念法訣,手中化出一支筆,阿春端詳身前的大個子。
宋凝煙起身讓位,令飛僵端坐椅上。
施黛斜眼看去。
見識過好幾次阿春的手藝,再看一回,她仍忍不下驚歎。
隨筆尖細細勾勒,飛僵猙獰的五官趨於柔和,破碎的嘴角被畫筆填充漸滿。
有皎月閣的妝粉,鐵青膚色也不成難題,不消多時,一張與從前有六分相似的麵孔順利成型。
長眉入鬢,鼻梁高挺,儼然一副雄姿英發的武將形貌。
桌前圍觀的趕屍人們緘默良久。
隨之而來,是集體爆發的蠢蠢欲動。
“我我我!”
中年女人兩眼晶亮:“畫皮妖姑娘妙手回春……啊不,妙手天成,勞煩看看我家的小妹吧!”
“乖寶。”
與她相距不遠的年輕姑娘慈愛揚臂,撫摸自家僵屍後腦勺,
語調幽幽:“你有新樣子穿了。”
眉目冷硬、自始至終一句話沒說的男人輕撫下頜,破天荒打起精神,審視身後兩隻壯碩的毛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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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全是行走江湖的老油條,這些年裡,趕屍的辛酸唯有自己體會。
因為僵屍怪異瘮人的長相,他們被惡意挖苦過、被客棧趕出大門過、也被數不清的百姓恐懼和嫌棄過。
懂得變通的,出門前給僵屍帶上帷帽。
性情固執的,乾脆斷絕與外人的來往,專心修行。
久而久之,趕屍人成了世俗眼裡不合群的代名詞,提起來,往往要評價一句“怪人。”
普天同慶,敲鑼打鼓。
從今天起,他們的僵屍有一張正常的臉了!
在座的畫皮妖不止阿春一個,雅間很快熱鬨起來。
僵屍與畫皮妖皆是出名的妖邪,在大昭可止小兒夜啼,兩兩相遇,理所當然成了——
經過悉心比對,施黛得出結論。
錯不了,是美妝交流大會。
僵屍被逐一上妝,趕屍人們一掃頹唐。
有的興致勃勃旁觀畫皮妖的手藝,有的與宋凝煙搭話,對飛僵心生好奇。
“它是我在一座古墓裡遇見的。”
右手輕勾,宋凝煙低聲:“去。”
話音方落,飛僵自窗牖一躍而出,短短刹那的功夫,上了另一座樓閣的房簷。
不止趕屍人,夜遊神們亦是連連驚歎。
拾肆睜圓雙眼:“哇——”
拾伍緊跟其後:“好——”
拾陸完美收官:“快——!”
十六團黑影羨慕亂顫。
感受到雅間裡熱切的氛圍,飛僵轉身折返,立在宋凝煙身邊。
被誇得高興,它揚起下巴,剛硬冷峭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僵屍沒法操控太久,比不得仙家們周遊四海。”
一名趕屍人道:“我兒時有幸見過夜遊神,記得諸位仙家身長數十尺,而今為何……”
說著又覺得不可思議,夜遊神存在於自古流傳的神話裡,是活了千年萬年的小仙,居然能被拉入夥,實屬離奇。
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他算不算是……和神仙在一起打工?
好家夥,夠吹一輩子!
雇傭夜遊神,施黛對此心安理得。
天道又不給它們發工資,想吃胡餅,錢得靠自己掙——
再說,天道碎片還在她家躺著呢。
被趕屍人問起,阿壹從琳琅滿目的菜式裡抬起頭。
從沒品嘗過此等美味,直至現在,夜遊神們仍在吃喝。
很幸福,很滿足,感謝臨仙閣,感謝施黛和孟軻。
“我們由天地靈氣所化,本身是一團氣。”
阿壹溫和道:“既無形體,可隨意變幻。”
阿貳語速飛快:“就像這樣。”
夜遊神吃下的食物,將轉化為體內靈氣
。
它吃飽喝足,靈氣充裕得快溢出來,拍拍肚子,化作一團小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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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掌大小,圓溜溜,在椅子上肆無忌憚打了個滾:“我小憩片刻,你們吃完叫我。”
阿壹:……
作為夜遊神中兄長一般的角色,阿壹保持風度,禮貌微笑:“就是這樣。”
臨仙閣的酒釀初入口時不醉人,幾杯下肚,醉意卷得頭腦發昏。
托它的福,雅間裡群魔亂舞。
畫皮妖極儘炫技,丹鳳眼柳葉眉全成了信手拈來的小伎倆,僵屍臉孔變了又變,無一不是傾國傾城。
趕屍人們萬分捧場:“神乎其技!”
趕屍人喝得儘興,操控僵屍在長安城裡健步如飛,時而金雞獨立躍上樹梢,頗有大俠風範。
夜遊神們啪啪鼓掌:“哇——!”
夜遊神不甘落後,凝聚形體千變萬化,被幾個畫皮妖輕輕摸了摸,像是害羞,周身的黑霧翻湧不休。
畫皮妖們怯怯:“可以變成貓和兔子嗎?”
於是桌邊出現八隻肚皮圓滾滾的貓和八隻黑漆漆的兔子。
施黛悟了:這是奇跡僵僵、跳一跳和捏橡皮遊戲。
大昭精怪果然歡樂多。
施黛很沒出息地遭受誘惑,加入誇誇大軍:“好厲害!能變成龍嗎?”
阿壹一馬當先,淩空而起,與阿貳阿叁分彆組成龍頭、龍身和尾巴。
施黛和畫皮妖一起鼓掌。
抿一口琥珀酒,沈流霜餘光飛掠。
果如所料。
江白硯在看那件雪白色的兔毛鬥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