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看麼?”
聲線溫涼,像山澗雪水,聽不出正在被痛意折磨。
施黛想了想,撩起垂落的衣襟,隻露出受傷的右肩:“好啊。”
二十一世紀長大的人,誰沒穿過短袖。
傷口事大,保命要緊。在江白硯麵前袒露手臂,對她來說絕非邁不過的坎。
於是玉門被推開,施黛望見江白硯的臉。
他生得清雅俊美,有光從窗外瀉來,愈顯眉目如畫、清冷出塵,乍一看去,像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鬆。
奈何白衣染血,透出惡煞般的凶相,觀他雙目,亦浸了桃花色的紅。
江白硯這是……被疼出來的?
身為罪魁禍首,施黛心一抖:“還好嗎?”
他不太好的樣子。
江白硯笑笑:“嗯。”
目光途經施黛,他笑意微斂,不動聲色移開眼。
兒L時爹娘教導過,不可直窺女子衣下,他未嘗忘卻。
看出江白硯的停頓,施黛沒忍住扯了下嘴角。
不是她故意想笑,但看慣了江白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事事心不在焉的模樣,此刻見他局促,格外稀罕。
施黛覺得很可愛。
江白硯沒多言,靠近她身側。
視線垂落,觸上施黛右臂的傷痕,他低聲道:“冒犯了。”
心魔屬於邪物,心魔境裡的魑魅魍魎,理所當然帶有邪氣。
百裡泓太強,白玉京內的邪祟受他影響,殺意更濃。
好在施黛防備及時,邪氣侵入不深。
“並無大礙。”
江白硯道:“等找到閻清歡,向他要顆祛除邪氣的丹藥就好。”
施黛長舒一口氣,喜笑顏開,忙不迭點頭:“好好好。剛才嚇壞我了,還以為是類似刀勞鬼的劇毒。”
江白硯笑了笑。
她語調輕快,宛如枝頭的雀鳥,細細聽來,頗有嬌憨之意,像在撒嬌。
施黛待大多數人好,撒嬌卻很少,往往隻對親近的家裡人說。
“你感覺怎麼樣?”
施黛開始新一輪的小嘴叭叭,義正辭嚴:“我看傷得挺深,很疼吧?待會兒L出去,你儘量少用劍,要不然跟傷口撕裂有什麼差彆?”
江白硯抬眉:“你的右臂,不也在淌血?”
“這不一樣。”
施黛立馬接話:“我把那道傷綁好,血就止住了。”
說完心覺好笑,她一個人受傷,傷和痛生生拆成了兩份。
瞥一眼自己右臂上的血肉模糊,施黛由衷感慨:“我們這樣,也算有難同當。”
從沒聽人對他說起這個詞,江白硯眨一下眼。
“最重要的是,以後要有福同享。”
施黛信誓旦旦,揚起下巴:“你替我吃了苦頭,等百裡家的事情結束,我一定好好謝
你。”
至於怎麼謝,她目前想不出來。
除了練劍和看書,江白硯好像沒彆的興趣愛好。
暗暗思量間,耳邊傳來嘶拉輕響。
江白硯用刀劃破袖口,割出充當繃帶的布條:“我為你綁上?”
自己給自己的肩膀包紮,是個技術活。
對此毫無經驗,施黛沒怎麼猶豫:“好。”
江白硯垂首,眸色微沉。
少女的肩頭白皙瑩潤,弧線流暢,像名家畫中一筆清瘦遠山。
被桃紅衣袖所襯,似紅梅映雪,叫人難以忽視。
他克製著沒去多看,視線上移,掃過她纖細的側頸。
幾縷烏發垂墜,在施黛耳畔打起卷兒L。窗邊的薄光覆上她頸間,一如靜謐的霜。
手中的白布纏上施黛肩頭,刺痛被擠壓,變成悶悶的疼,出現在江白硯右臂。
像某種意義上的彼此交融、親密無間。
察覺江白硯一直盯著傷口瞧,施黛仰頭,瞥見他蒼白的頰邊。
他肯定是疼的。
不知出於怎樣的心思,施黛避開他的視線:“疼的話,你吹一吹?”
對方包紮的動作頓住。
“雖然是我的傷,但你在受疼。”
迅速組織措辭,施黛語速飛快,打出一記直球:“你吹一下,或許好受些。”
片刻的緘默。
江白硯安靜看她,眼角餘有薄紅。
當他依言垂首,施黛觸到柔軟的氣流。
沒了疼痛,隻剩下吐息經過的酥癢,從肩頭到頸窩,像羽毛在撓。
思緒也被吹得亂作一團,施黛輕聲問:“好點了嗎?”
灼燒般的痛楚得以緩解,好似細密針紮,與此同時,又泛出縷縷歡愉,如細雨潤物無聲。
壓下不合時宜的戰栗,江白硯低眉揚唇:“嗯。”
他尾音發啞,氣氛愈發微妙。
施黛決定換一個話題:“轉移疼痛的術法,快結束了吧?”
江白硯說過,它隻持續兩個時辰。
他們在地獄幻境裡折騰許久,想來時限將至。
垂首為她包紮,江白硯頓了頓:“是。還剩一柱香的時間。”
施黛:?
你記得這麼清楚?
施黛沒往下細想,彎了眼道:“等術法結束,你就不用替我受罪啦。”
她怕疼不假,可要江白硯為她吃苦,施黛寧願自己被疼得齜牙。
說起來……
“還有血蠱。”
想起今天血蠱發作的情景,施黛扭頭看他:“我爹在五湖四海找這麼久,應該有破解的苗頭了。”
血蠱和這次的邪術一樣,全是讓江白硯強行與她綁定的東西。
血蠱是個麻煩,比轉移疼痛的邪術更難纏,堪比無從脫身的囚籠,把江白硯縛在她身側。
肩頭的布條被悉心纏上一圈又一圈,江白
硯音調壓低,情緒莫名:“你很想解開?”
這是什麼問題?
施黛失笑,不答反問:“難道你不想解開?”
江白硯看似溫潤,其實有自己的傲氣,怎麼可能心甘情願被血蠱套牢。
施黛不過隨口一問,對答案心知肚明,出乎意料地,聽江白硯道:
“不解也好。”
施黛險些以為自己聽錯:“啊?”
江白硯沒答。
窗欞光影交疊,半明半昧,在他眼底覆起薄翳。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周遭靜下,落針可聞。
征兆似的靈感稍縱即逝,閃電般襲上心口,施黛預感到迫近的暗潮,胸腔嗡響。
“不解?”
她穩下聲調:“不解開血蠱,你豈不是要被一直綁在我身邊?”
由她傷口傳來的痛意仍在發酵,江白硯指節泛白。
與施黛綁定血蠱,起初非他所願。
他在邪修的老巢長大,雙手稱不上乾淨,利用血蠱,是為博取施府信任。
這是條無形的鎖鏈,象征屈辱與臣服。
為複仇,江白硯不在乎。
然而今時今日,聽施黛親口提及解開血蠱,他竟生出近乎執拗的抵觸。
施黛當下同他言笑晏晏,倘若有朝一日心覺厭倦,亦或遇上更合心意的旁人,他當如何?
她身邊有太多男男女女,望向她時,總含著笑。
施黛從不缺人喜愛。
體會過意惹情牽的歡喜,隻消想到失去,便教他自心腔泛起澀然腥意。
世人的情愫有如蜉蝣,朝生夕死,脆弱不堪。
與之相比,血蠱是唯一堅不可摧的紐帶。
以血為枷,以命為契,比虛無縹緲的情誼牢固得多。
未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此時想來,江白硯卻不覺荒誕,反而令其如野草瘋長,纏縛心間。
施黛不要他的鮫鱗鮫淚,亦不用他替她承受痛楚。
如若連血蠱也被破解,江白硯不知如何留在她身邊。
他能用怎樣的理由,留在她身邊?
靠得太近,呼吸間全是施黛的氣息。
胸口漲得難受,心底似被填滿,又像空空落落,叫他捉摸不定。
室內悄無聲息,江白硯回答她的問題:“那就一直被綁著。”
施黛倏地抬眸。
江白硯對上她的眼。
因收斂笑意,桃花眼帶出壓不住的侵略感,似把懾人彎刀。
當他眨動長睫,眸底成了片暗湧的湖,水意柔軟。
右肩的傷口被包紮完畢,由江白硯輕緩打上結。
一個浸在血肉裡的、溫柔的禁錮。
“我不想離開你身邊。”
像把心剖開小小一角,捧入她眼前。
江白硯道:“就算永遠不解開,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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