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春分暖意漸生,園中草木儘染碧色,被水露洗刷得煥然一新。
窗邊桃枝嫩葉舒展,結出粉白花苞,一息風過,簇簇花影紛繁,撞碎團團暗香。
膳廳裡,隻聽得見枝葉婆娑的窸響。
在施雲聲把護身符從盒子取出來、一口吞吃入腹之前,江白硯泰然自若,接過木盒。
施雲聲:?
此刻的心情難以言喻,施雲聲瞪圓黑黢黢的眼,掌心發力,把木盒回攥在手中。
但他方才走了神,力氣也不如對方大,江白硯隻稍稍用力,便占據上風。
從小孩手上拿起木盒,五指緩慢收攏,江白硯淡聲:“多謝。”
施雲聲:???
他能把賀禮搶回來嗎?
“所以,黛黛和白硯是——”
孟軻總算回神,咽下施敬承塞來的玉露團,眼底迸開亮色:“什麼時候的事?”
施黛沒隱瞞:“心魔境裡。”
她的想法很簡單。
自己既然和江白硯表明了心跡,在其他人麵前,沒必要藏著掖著。
喜歡某個人,不是見不得光的事。
再說,府裡住的全是她家裡人,她當眾把事情挑明,可以讓江白硯安心些。
否則偷偷摸摸,跟做賊心虛似的。
心魔境,什麼心魔境?當時發生了什麼?
施雲聲鼓起腮幫,茫然四顧。
眾人進入百裡泓心魔的當晚,他因為年紀太小,被施黛留在相對安全的筵席上,對其間種種一無所知。
心魔境。
指腹撫過腰間刀柄,沈流霜麵色沉沉。
當初四人兩兩結伴,分彆斬除兩尊巨神,施黛始終與江白硯待在一起。
鳳眼微抬,沈流霜默不作聲,緊盯江白硯。
她比施雲聲更了解人情世故,早在數日前,就發覺兩人關係有異。
沈流霜本以為,自己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本以為。
被施黛打了個措手不及,在當下,沈流霜隻想一刀拍到那臭小子麵門上。
孟軻喜笑眉開:“原來是在越州的時候啊。”
嘴角上揚的弧度壓不下來。
孟軻湊近施敬承耳邊,壓低音量講悄悄話:“你之前就看出來了?”
施敬承學她的語氣:“是。上元燈會時,黛黛不就與白硯同行來著?”
孟軻後知後覺:“對!他們當夜不都穿了紅衣?我那時還在想,瞧上去挺搭。”
施雲聲:……
全都聽到了!你們大人不要大聲密謀!
“等一下。”
終是沒壓下翻湧的心緒,施雲聲昂起脖子:“這是什麼意思?”
江白硯不會真要成他姐夫吧?
江白硯覷來淡淡一瞥。
他眸色黑潤,乍一看去如同冷硬的黑曜石,頗有不近人情的威懾感
,再眨眼,溢出三分笑來。
江白硯道:“是我仰慕施黛在先,幸得垂憐。”
他用了“仰慕”。
較之“心儀”、“愛悅”一類的措辭,江白硯把自己放在更低的位置。
孟軻心裡發軟,給他夾去滿滿一筷子菜:“好好好。恰逢白硯生辰,雙喜臨門——來,多吃點,菜要涼了。”
肉眼可見地,她很是歡喜。
江無亦和溫頤是她老友,加上施敬承,四人曾一同踏行四海,有過命的交情。
十年前的江家有太多謎團,對江無亦的叛變,孟軻持懷疑態度。
在與江無亦相處的時日裡,她對此人的脾性了解有七八分,豁達直率、心慈麵善,曾屢屢為斬邪魔身負重傷。
孟軻很難將他與“叛徒”一詞聯係起來。
奈何斯人已逝,她再不解再困惑,也沒法當麵質問。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江無亦當真背叛了大昭,父輩的債,不應由子輩來償。
江白硯溫潤有禮、皎如玉樹,是難得一遇的劍道天才,她和施敬承都很中意。
思及此處,孟軻笑意微斂。
以施家與江家的情分,倘若當年沒發生那起慘案……
江白硯一生平安順遂,許能與施黛成為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
可歎造化弄人。
施敬承亦是笑:“往後,勞煩白硯多照顧黛黛。”
沈流霜牽一下嘴角,語調慵懶:“時間過得真快。記得不久前,我們還一同商討過黛黛的意中人。”
施黛眨眨眼,恍然明悟。
沈流霜說的,是畫中仙一案結束後,他們一家子的飯中閒談。
當天也是施敬承親手做了飯菜,孟軻問她有沒有遇見心悅的公子。
後來話題漸漸跑偏,一家人討論出了她未來的夫君模板:
會做飯、會女紅、會照顧人、會刀劍陣符。
簡而言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在外還要能打能抗。
施黛覺得,她去夢裡撈一個比較可行。
食指輕叩瓷杯,沈流霜麵帶淺笑,眼風掃過江白硯。
她生得婉麗無害,看不出半分敵意,唯獨狹長的眼尾上翹,暗藏鋒芒。
微不可察地,沈流霜朝他挑起眉。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江白硯沒達到他們的期許,像他這般殺伐果決的劍客,哪懂得照顧人。
“是。”
江白硯卻隻笑笑:“我已習得淺薄的女紅。”
這句話來得猝不及防,施黛被一口荔枝水嗆到:“咳……!”
施黛邊咳嗽邊抬頭:“什麼?”
江白硯,在學女紅?
他的應答遠在意料之外,沈流霜同樣一愣,破天荒不知如何接話。
“我們當日開玩笑罷了,莫要當真。”
孟軻聽得心情大好,想起正經事:“我和敬承也為你備了生辰禮。”
“
是隕晶。”
施敬承道:“待回長安,便將斷水交給墨陽子,由他鍛劍。”
隕晶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因百年難出一枚,可遇不可求。傳聞用其鍛劍,能滋養靈氣、削鐵如泥。
江白硯擅劍,贈他一把好劍,無疑是絕佳的賀禮。
“還有,”孟軻道,“書聖也準備了禮物,是三本失傳已久的高階劍譜。”
今日設宴,她特意邀請過書聖,後者思忖須臾,終是沒來。
——十年前江無亦喪命,書聖恰在當場,見到他,定讓江白硯記起那段往事。
生辰之日理應自在些,不去想壓在身上的重擔子。
江白硯:“……多謝。”
沈流霜閉了閉眼,把一個精致紫檀木盒放上圓桌,朝他推去:“返魂丹,重傷時用,能救你一命。”
她停頓一會兒,乾脆利落地補充:“今天打,還是明天打?”
施黛險些又嗆一回:“啊?”
施雲聲倏地仰頭,瞳底晶晶發亮,簡直要鼓掌:好!打!快打!
江白硯知道她的意思:“今日便可。”
孟軻一怔:“什麼?”
話題怎麼跳得飛快?剛剛不還在送賀禮嗎?大喜的日子,打什麼打?見血怎麼辦?
“無須憂心。”
沈流霜衝她溫和一笑:“友好切磋而已——慶賀生辰,活動筋骨。”
*
這頓飯的滋味很奇妙。
施黛的心情像坐過山車,七上八下難以描述,等吃完飯,第一次見識了沈流霜和江白硯的比試。
她以前好奇過很久,這兩人交起手來,究竟誰更勝一籌。
施黛萬萬沒想到,會以這樣的契機知道答案。
還好她挑準了日子,在江白硯生辰說出兩人的關係。
要放在平時,不止沈流霜,施雲聲恐怕也得當場拔刀,鬨得雞飛狗跳。
在宅邸前院裡,沈流霜和江白硯打了近半個時辰。
兩人都是鎮厄司中的佼佼者,一刀一劍,最具殺伐之氣。
打前約定點到為止,沈流霜沒用殺招,卻也步步緊逼,勢如破竹。
她的刀法淩厲肅殺,出刀速度極快,轉瞬數招落下,疾如驚鴻。
與之相比,江白硯防守更多。
他顯然沒存殺念,比起交鋒,更像在鬆閒過招。斷水起落,寒光如雪,鋪陳在茫茫夜色間,清淩淩一片。
刀劍交擊,激起一重重無形震波,撥開院中疏影橫斜,殘葉紛飛。
孟軻看得倒吸冷氣:“這……友好切磋?”
施敬承覺得沒什麼,笑眯眯道:“年輕人,有朝氣才好。”
直到施黛的兩隻腳全站得發麻,沈流霜才收刀入鞘。
沒分出勝負,隻是她怒意消退大半,精疲力儘,懶得繼續罷了。
江白硯這廝摸準了她的心思,過招時防多攻少,任由她發泄殺氣。
這樣一想,莫名其妙又覺得不爽。
沈流霜心不在焉:多謝賜教。
江白硯頷首:承讓。
切磋完了就好。
孟軻鬆一口氣:讓我看看?_[(,好幾處受了傷……”
比試當然要見血,哪怕雙方不動殺心,刀光劍影間罡風四溢,也能割傷皮膚。
兩人或多或少有幾道不深的血痕,所幸全是小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