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玄同散人麵色稍沉。
“玄牝之門裡,發生了什麼?”
白輕道:“你同惡祟是什麼關係?”
她還想再問,猝不及防,耳邊爆開一陣巨響。
響音綿長,宛如惡獸瀕死的哀鳴,灌入耳中的一刻,似闊斧劈砍,震得耳膜生疼。
凡是經曆過十年前大戰的人,絕不會忘記這道聲響——
惡祟啼鳴,便是此般景象。
霎時間,鋪天蓋地的邪潮更濃幾分,山洞震顫不休,妖鬼齊聲尖嘯。
穆真蹙眉:“玄牝之門旁,有數位陣師鎮守……它怎能破除封印?”
渡厄刀橫斜而出,抵上布衣男人脖頸。
施敬承麵若冷霜,不掩殺意:“你把惡祟的一部分,帶入了大昭?”
百裡泓曾言,淩霄君帶他前往白玉京,一睹神明之貌。
假若這所謂“神明”,其實是世間至邪的化身呢?
以此推論,所有謎團都說得通——
玄牝之門的封印本身沒出岔子,惡祟之所以蘇醒,是因它留在大昭的一部分漸漸複蘇。
兩者彼此感應,才引動門內邪祟本體的奮力掙紮。
“十年前。”
眼中漸染血意,施敬承啞聲:“江無亦的入邪,是不是你一手操縱?你為何屠滅江府滿門?”
頭一次,他握刀的右手不自覺顫抖。
定定凝望洞穴深處,在震天撼地的驚變裡,玄同散人忽地一笑。
“你們還不知道吧?”
眼裡迸出近乎癡狂的光,他低喃道:“神明降世……是需要容器的。”
*
午時,青州。
今天沒出太陽,烏雲沉沉,似要落雨。
解除血蠱的儀式瑣碎複雜,施黛坐在紫檀木椅上,看薩滿
巫師念念有詞,用血勾畫陌生的陣法。
薩滿,是活躍於北方的巫師。
嚴格來說,柳如棠修習的出馬仙就屬薩滿的一種。這類巫師可通鬼神,大多擅長祭祀。
眼前的巫醫五十歲出頭,是個慈眉善目的婆婆,法服以獸皮製成,繡有五顏六色的圖騰。
在她周圍,靈氣有如雲煙,快要凝作實體。
以防萬一,孟軻從頭到尾在一旁盯梢,身邊跟著沈流霜和施雲聲,以及青州鎮厄司的術士。
儀式持續了近半個時辰,當巫師手裡的銅鈴無風自動,發出兩聲叮當脆響,靈氣緩緩沉寂。
除了渾身上下沒力氣,施黛沒覺得哪裡不一樣:“結束了嗎?”
回想起來,綁定血蠱時,原主也沒特彆大的感受。
孟軻喜上眉梢,千恩萬謝:“結束了?多謝多謝。婆婆留我們這兒,休憩幾日再走?█[]█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表達感謝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得等到下回血蠱發作的時候,看看它是否當真沒了。
江白硯撩起眼:“血蠱確已祓除,多謝。”
與邪術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他感應得出體內的變化。
孟軻長出口氣:“解除就好。”
她為血蠱憂心多時,一顆懸起的心好不容易落下,對巫醫更添感激:“多謝醫師。我們懸賞解蠱之法已有好幾個月,幸虧遇上您。”
薩滿和煦道:“不必言謝。一切是天神指引。”
把阿狸抱入懷中,施黛抬頭:“天神?”
“幾天前,我祈求神靈降下啟示。”
婆婆笑道:“祂引我向東。在東邊的鎮子裡,我見到城牆上的懸賞令。”
與鬼神溝通、聆聽神言,是薩滿的日常。
孟軻笑意加深:“如此說來,真是有緣。”
沈流霜同樣放下心來,側頭問施黛:“感覺如何?”
半月割一次血,施黛免不了受疼。眼下血蠱終於解開,她就差幫妹妹放鞭炮慶祝。
“沒問題。”
施黛試著動一動右手:“有點兒沒力氣。”
“解除血蠱,需消耗大量靈氣。”
巫醫道:“不礙事,歇息一會兒就好。”
“你們要不先回房?”
孟軻道:“好好睡一覺,等用晚膳,我再叫你們。”
阿狸睜圓雙眼,瘋狂搖尾巴。
施黛拿不準它的意思,與它交換一道視線,還沒出聲,便見跟前黑影覆下,江白硯把阿狸抱入懷中。
阿狸:……
它一動也不敢動。
“說起來,”施黛沒忘記正經事,“爹傳回消息了嗎?”
施敬承昨晚離了青州,北上前往玄牝之門。
以目前的局勢來看,滅世之災多半與上古邪祟有關,她不敢放鬆警惕。
“還沒。”
孟軻道:“放心,有大事的話,他一定傳信回來告訴我們。”
玄牝之門是大昭重地,施黛年紀太小,資曆不深,沒法進去。
她打算和阿狸聊聊滅世的事,沒在堂中多留,與家裡人道了彆,和江白硯一同回房。
被江白硯抱在懷裡的阿狸瑟瑟發抖。
這小子根本不懂怎麼抱狐狸,手臂壓得它異常難受。
但此時此刻,它的心思不在這裡。
悄悄抬起眼珠,阿狸覷向江白硯。
昨夜玄牝之門的封印鬆動,是滅世之災來臨的前兆。
可江白硯……居然很正常。
他不應該渾身邪氣,瘋狂殺戮嗎?
施黛好奇:“你今天怎麼主動抱阿狸?”
因為不願見它在她懷裡搖頭晃尾。
從前江白硯不知它是精怪,便已覺得狐狸礙眼,幾天前聽它口吐人言——
若非狐狸是女子聲線,它已身首異處。
江白硯笑笑:“想試試罷了。”
他因解蠱耗費氣力,唇色略顯蒼白,嗓音輕柔,聽起來近乎溫馴。
施黛覺得他姿勢彆扭,駐足幫他調整姿勢,掌心握住江白硯右臂:“狐狸要這樣抱。”
她一邊動作,一邊順口道:“聽說玄牝之門出了岔子,希望大昭平安才好。”
阿狸飛快審視江白硯的表情。
他任由施黛擺弄:“玄牝之門有立獄陣加護,難出紕漏,應當無事。”
察覺阿狸的注視,他淡淡投來一瞥,似笑非笑。
仍舊很正常。
可他——
心緒百轉,遽然間,某個念頭如閃電劃過。
白狐狸兀地抬眸,恰見一抹劍光閃過。
江白硯左手將它攬緊,右臂拔劍疾出,斷水鋒芒畢露,斬斷一隻邪祟的頭顱。
施黛抬眉,掌心現出三張符籙。
她與江白硯站在臥房外的長廊上,就在剛剛,竟有一隻邪物躍下圍牆,朝二人撲來。
光天化日,為什麼會有邪祟出沒?
再眨眼,又是幾道黑影俯衝而至。
“邪祟怎麼到了這兒來?”
一張雷火符勾出電光,施黛皺起眉。
大昭術士眾多,通常情況下,邪祟隻敢藏身在角落裡頭,白天從不現身。
遑論主動顯形,攻擊兩個會使術法的人。
雷火符揮出的刹那,耳邊響起阿狸的驚呼:“施黛!”
施黛回頭,猛然怔住。
入目所見,是漆黑如墨的邪氣。
邪息嫋嫋,比她之前見過的所有邪潮更加濃稠,而它的源頭,是江白硯。
少年雙目儘染血色,不見半分溫和,像隻失去理智的獸。
斷水嗡鳴陣陣,隨他抬臂揚起。
邪祟已被施黛誅滅殆儘,他進攻的目標隻剩一個。
阿狸驚惶大喊:“施黛!快避開!”
劍鋒驟起,在刺向施黛之前,江白硯手腕翻轉——
斷水回挑,筆直沒入他右臂。
一切毫無預兆,僅在電光石火之間。
施黛耳畔嗡嗡,見江白硯扔下斷水,左掌覆上右腕。
哢擦一響,他生生折斷自己的手腕。
施黛右眼重重一跳:“你怎麼……”
“他控製不住。”
阿狸咬牙:“有東西在他身體裡!”
它總算明白了。
滅世之災、江府滅門案、肆意屠戮百姓的江白硯……原來是這樣。
“是那隻惡祟。”
阿狸身子發抖:“它沒被完全封印,一部分——”
江白硯雙目赤紅,掰斷自己另一隻手,抬眸看向它。
他在生死一線輾轉多年,早已習慣突如其來的死局。
因而被邪氣纏身、察覺身體不受控製後,江白硯竭力維持最後的清醒,在傷害施黛前,自行折斷握劍的手骨。
腦海中是撕裂般的疼,如有鈍刀反複割磨。
視野漸染血紅,他聲線發啞:“什麼?”
白狐有刹那的遲疑。
真相於他太過殘酷,破天荒地,它於心不忍。
“惡祟本身無形無體,大戰後,它萬分孱弱,為了留於人世,需要……”
阿狸斟酌措辭:“容器。”
施黛的神情晦澀難辨。
上古邪祟由惡念凝成,所尋的容器,需是極惡之人。
自幼飽受磋磨,心無掛念,殺念愈盛、惡意愈強,越與它相襯。
與惡祟同流合汙的玄同散人,為何要屠滅江府滿門,獨獨留下江白硯?
在他心裡埋下仇怨的種子,令他無親無故,無處安生。
後來江白硯被邪修當作替傀,是否有他們推波助瀾?
甚至於,今天的巫醫是否受到邪祟指引,解除血蠱,是為了讓它更好附身?
阿狸不知道。
毋庸置疑的是,他們成功了。
滿門被屠,蒙受十年叛賊罵名,嘗儘苦痛折辱,在上一場輪回裡,江白硯成為惡祟最完美的容器。
經由他手,大昭一夕傾覆。
容器。
江白硯未發一語,口中吐出猩紅汙血,似嘲似譏,啞聲一笑。
與此同時,青州以北的天外,響徹尖銳啼鳴。
鳴響不絕,穹頂濃雲湧現,分明不到未時,卻黑沉如夜。
那是玄牝之門內,惡祟的嘶嚎。
江白硯身側,邪氣翻湧不休。
眼見他雙眸染血、一瞬失神,在江白硯倒地前,施黛一把將他擁住。
從沒有過像此刻一樣的慌亂無措,心底如被刀尖沒入,疼出猙獰血珠。
她尾音發顫:“有辦法嗎?”
“惡祟企圖占據他的身體。”
阿狸抬頭,凝望江白硯血紅的眼:“……是心魔境。”
時間緊迫,它加快語速:“江白硯肯定沒有滅世的打算,他——”
與上一次不同,如今因為施黛,他不再是無瑕的器皿。
有所掛念,才有所掛礙。
“邪氣在催生他的心魔,編織幻境,誘引他心底的惡念。”
阿狸咬牙:“你敢進去嗎?”
施黛:“進他的心魔?”
“我此番回溯時空,體內留有最後的天道之力。”
阿狸道:“你若願意,我送你進去,助他壓製邪氣——必須儘快,心魔境裡的時間流速,和現實不同。”
天道救世,怎麼可能毫無準備。
這是它僅存的力量,用作對抗滅世之災的底牌。
今時今日,用在這裡剛剛好。
施黛沒猶豫:“好。”
她閉了閉眼,勉力壓下戰栗:“江白硯身上邪氣太濃,待會兒肯定引來更多邪祟。你送我入心魔境後,去找我家裡人,讓他們前來除邪。”
萬幸,她沒自亂陣腳,失了理智。
“你一定當心。”
阿狸點頭:“我也不知道,江白硯的心魔境裡會發生什麼。惡祟要激發他的邪念,裡麵……不可能好。”
鼻尖縈滿腥氣,施黛眨眼,眼眶被水霧沁出薄紅。
江白硯好輕。
他是怎樣輕而易舉,拿起那麼重的斷水劍的?
“沒關係。”
邪氣四湧,施黛對阿狸道:“送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