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敬承沒在青州留到第二天。
春分亥時,天象劇變,北方邪氣大盛。
異變來得突然,邪潮衝天,遮掩滿空月色。
驚變的源頭,乃玄牝之門。
身為鎮厄司指揮使,施敬承當即動身,趕往上古惡祟的封印地。
大昭境內,無人不知玄牝之門。
位於青州與滄州交界處,十年前,八方英豪彙聚而來,鎮壓了為禍九州的魑魅魍魎。
十年過去,此地已與往日大不相同。
玄牝之門在一個山洞深處。
當年堆積成山的屍骨不見影蹤,甬道空空蕩蕩,鮮血亦被清理過。
奈何戰局過於慘烈,濃鬱血汙滲入石壁,地麵、兩側與洞頂上,全洇有飛濺的紅。
僅僅立在洞口,便感受得出透骨寒涼,時而風聲掠過,仿佛裹挾萬千冤魂的幽幽鬼哭。
時值正午,今日濃雲密布,不見陽光。
玄牝之門日夜受重兵把守,不允閒人出入。
此刻,洞外站有三道人影。
身量高挑的白裙女子姿容沉靜,指尖牽引數條靈線,做過無數次一般,輕鬆勾出繁複紋路。
這是個超度的大陣。
每年來一趟玄牝之門,為犧牲的戰士們祈福,是白輕長久的習慣。
在與惡祟的決戰裡,她母親命殞於此。
殷柔站在她身側,半邊臉龐被白光照亮,肩頭的蠱蟲扇動翠綠翅膀,嗡嗡翕動。
施敬承罕見斂了笑,不知思忖著何事,雙目冷如冰魄。
無人開口,一成不變的寂靜裡,唯靈線起伏不定。
如同石子落入平寂湖麵,倏然間,一陣腳步聲響起。
施敬承回首。
那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生有一雙風流笑眼,嘴唇天然上翹,弧度明顯。
今日來此的,皆是大昭赫赫有名的高手,大多身居高位。
他卻隻穿了件尋常布衣,黑發隨意束起,腰間掛個木質酒葫蘆,是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閒散百姓模樣。
“施大人。”
見到施敬承,男人吟吟笑道:“多日未見,近來可好?”
施敬承揚唇:“尚可。這些日子,散人想必去了不少地方。”
布衣男子正是名滿大昭的散修,玄同散人。
這是位百年難遇的奇才,無門無派,無親無故,僅靠自行參悟,掌握了不下十種的武器與秘術。
“沒什麼大誌向,四處耍玩罷了,比不上施大人斬妖除魔、護一方太平。”
玄同散人笑意懶散,朝另兩人頷首:“白大人、殷大人。”
“彆彆彆。”
殷柔趕忙擺手,心直口快:“叫名字就好。”
論實力,玄同散人在她之上。
論年齡……
殷柔把他粗略打量一遭。
玄同散人看上去隻三十
歲,眉清目秀、隨性疏懶,一副好脾氣的純然樣。
實際上,這人的年齡遠過而立,是實打實的前輩。
“你們守在洞口乾什麼?”
朝洞裡瞥去一眼,玄同散人道:“玄牝之門如何了?”
“很不妙。”
施敬承搖頭:“封印有鬆動的跡象,邪氣外溢,洞中邪祟泛濫——與十年前一樣,有前來‘朝拜’的趨勢。”
上古惡祟有吞天之能,邪物們將它視若神明,願意死心塌地追隨其後、為其效忠。
所以那場正邪之戰打得萬分艱難,他們要對付的不止惡祟,還有成千上萬妖邪。
殷柔適時補充:“除我們四個,還來了不少人。他們先一步進去,在洞裡清除邪物,看守玄牝之門。”
施敬承溫聲笑道:“時候不早,我們不妨一道入洞。”
白輕已布置好超度陣法,聞聲指尖勾攏,收起靈線:“好。”
玄同散人從善如流,點頭應下。
施敬承一襲青衫行於最前,甫一踏入洞口,脊骨攀上森然冷意。
他不甚在意,熟練拔刀:“切莫掉以輕心,洞裡邪物不少。”
“玄牝之門的封印突然鬆動。”
殷柔左右環顧:“你們怎麼看?”
“近來妖邪四起,想必是受它影響。”
玄同散人道:“不儘快查清緣由的話……”
剩下的話他沒挑開,在場幾人心知肚明。
“當年由七七四十九名陣師圍設立獄陣,惡祟不可能掙脫。”
白輕開口,聲如泠泉落玉:“我懷疑,它有幫手。”
殷柔身著緋衣,裙裾赤紅灼眼:“幫手?”
“立獄陣乃上等的天階術式。惡祟被困其中,憑它一己之力,難以撼動分毫。”
玄同散人若有所思:“假定它真有幫手,在外助它破除立獄陣……近段時間裡,那位幫手理應靠近過玄牝之門吧?”
若想破壞陣法,要麼直接搗毀陣眼,要麼迂回一些,在大陣周遭的布置上動手腳。
殷柔頗為苦惱地蹙眉:“按理來說是這樣。可我們問過巡邏的官兵,都說從沒外人進出。”
走在幽深洞內,她低聲補充:“玄牝之門外,不僅被陣師設下九重結界,還有蠱師的攝魂蠱。莫說人和妖,哪怕一隻蟲子也進不去。”
士兵們隻負責巡探山洞外圍,同樣無法深入封印之地。
不靠近玄牝之門,那人要如何損毀陣法?更何況,立獄陣由陣術大能們協同布設,尋常人根本解不開。
殷柔想不明白。
“還有一種可能。”
白輕道:“立獄陣,是劃一方天地為禁區,從而收禁鬼神。被困於立獄陣後,惡祟應當陷入沉眠,永不蘇醒。”
她思索道:“它若中途醒來……以惡祟的本事,一旦奮力掙紮,可令陣法受損。”
殷柔接過話頭:“那也得它先蘇醒吧?立獄陣好好的
,惡祟怎麼醒得過來?前提就不成立。”
玄同散人問:“玄牝之門,當下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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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不算狹窄,兩壁燃有千年不滅的長明燭。
燭火如豆,昏黃光暈裡,可見幾縷飄蕩的黑煙。
施敬承道:“白輕做了修複,但仍有不穩之勢。我們已發英雄帖,請陣師聚首,重築立獄陣。”
他話音方落,手中渡厄刀錚然揚起,冷光滿攜風雷之勢,斬滅襲來的一團黑影。
施敬承語氣不變,溫雅如常:“自昨夜後,各路邪物全聚在這洞裡。”
“這番光景,倒與十年前有些相似了。”
玄同散人喟歎:“真是……”
他沒繼續往下說,掌心靈光乍現,幻化出一支毛筆。
玄同散人右臂上抬,毛筆淩空勾描,所過之處靈氣凝結,化為團團墨漬,攻向幾隻藏匿於角落的邪物。
墨團蘊藉千鈞之力,邪物頃刻散作齏粉。
白輕側目:“千虛筆?”
“正是。”
玄同散人散漫一笑:“在藏地得來的玩意兒,白副指揮使可想試試?”
白輕搖頭:“不必,多謝。”
殷柔眼風挑起,掃過那支筆。
要說大昭誰的法寶最多,玄同散人定是其中之一。傳聞此人氣運絕佳,各種天靈地寶拿到手軟。
惡祟棲身的山洞麵積極大,外圍多有鬼影幢幢。
四人都是頂級戰力,解決起來不成難題,一路深入洞底,施敬承驀地擰眉:“小心。”
但見洞穴頂端,幾道黑影飛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衝而至。
邪氣撲麵,殺意凜然。
這幾隻邪祟成了氣候,絕非等閒。
白輕牽出靈線如雪,殷柔操控蠱蟲騰空。
玄同散人腕骨翻轉,毛筆虛點。
三隻邪祟避開墨團,猝然近身,長臂鋒利如刀,直攻他麵門。
玄同散人隻笑笑。
他一向享受千鈞一發的死鬥,更何況,它們遠非他對手。
邪祟以手臂為刀刃,出乎意料地,不但攻勢迅猛,身法也不錯。
刀影紛繁,三麵夾擊。他不慌不忙,一麵以毛筆勾畫,一麵靈活後退,避開數次圍攻。
兩隻邪祟被他打散,千虛筆上揚,正欲逼退最後一隻,身後襲來凜冽刀風。
玄同散人挪步避退,反身揮筆。
一筆落,烏墨起,似數把刀鋒散開,將身前身後的黑影徹底誅除。
即將收筆之際,他卻驀地頓住。
——不止玄同散人動作停滯,與施敬承等人纏鬥的邪物們,亦如脫了線的傀儡一般,接連癱倒在地。
沒人出聲,洞中靜得詭異。
最終是殷柔的輕笑打破沉默:“指揮使,看出來了嗎?是他?”
施敬承收刀:“嗯。”
他看得分明,方才玄同散人避開偷襲的步法,與江白硯
娘親溫頤相似。
玄同散人輕勾唇角。
他不傻,聽施敬承與殷柔的對話,再看地上形如傀儡的“邪祟”,心下明了大半。
從入洞起,一言一行皆是誘他的局。
“三位。”
千虛筆在掌心輕悠一旋,玄同散人懶聲笑道:“這是何意?”
“我倒不知,閣下有這麼多重身份。”
施敬承亦笑:“淩霄君。”
他一語落畢,洞中燭火曳動,從難以窺見的陰影裡,走出數道人影。
書聖神色莫辨,不知作何思忖,雙目浸冷,狀如寒潭。
紫衣女子麵如春江,神情悲憫,一支玉笛彆在腰間。
是留音門掌門人,穆真。
“真是他?”
少年模樣的男子挑起眉梢,亮出十指上的數條靈線,細細看去,每條都牽引著方才攻擊四人的邪祟。
傀儡師,葉風來。
“諸位。”
玄同散人輕哂:“是不是有誤會?”
施敬承和顏悅色,不緊不慢:“在百裡泓的心魔境中,我們見過你。”
對方笑意一僵。
百裡家滅門案後,施敬承嚴令封鎖了有關心魔境的消息。
世人所知的,僅是百裡氏幾乎滅門,百裡泓走投無路認罪而已。
玄同散人尚不知曉,在心魔境裡,自己被百裡泓賣了個一乾二淨。
這一切說來很巧。
正因聶斬等人向百裡氏複仇,他們才得以發現百裡泓入了心魔,再順理成章地,由心魔引出淩霄君與江府滅門案。
世事無常,陰差陽錯,莫過於此。
“確切來說,我們見過淩霄君。”
施敬承道:“躲避殺招時,淩霄君用了溫頤的身法——還記得溫頤麼?”
玄同散人不語。
施敬承手裡,渡厄刀發出一聲嗡鳴。
他於青州探查多日,結合在江南得到的線索,把“淩霄君”多年來的行動軌跡逐一捋清後,與玄同散人大致相符。
好幾回淩霄君現身,都有人見玄同散人出現在江南。
倘若他與上古惡祟確有牽連,必然要來玄牝之門,確保惡祟順利出世。
於是施敬承守株待兔,設下這場局。
玄牝之門邪氣外溢,引來眾多邪物不假,這幾隻格外凶殘的,其實是葉風來操縱的傀儡。
八分真兩分假,最能蠱騙人。
在此之前,傀儡進攻的每一招每一式,施敬承都特意教授過。
他最明白,在怎樣的攻勢下,能逼出那步身法。
——十幾年前,溫頤參悟身法時,正是他、孟軻與江無亦一招招一式式,用三天三夜陪她練出的。
玄同散人不知心魔境裡的種種,更不會想到,自己已被看作頭等懷疑對象。
在毫無防備的狀態裡遭遇突襲,憑借本能,他邁出下意識的那一步。
殊不知,洞中從頭到尾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等他邁出那一步。
“和他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
葉風來是個暴脾氣:“玄牝之門到底怎麼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在場六人全是高手,玄同散人被圍於其間,無處遁逃。
他是個聰明人,不至於鬨得魚死網破。
“我怎知曉玄牝之門的禍患?”
玄同散人邁近一步:“我——”
他話沒說完,視線下凝。
不知何時起,由白輕牽出的靈線密集如蛛網,將他四周圍了個遍。
靈線纖細,卻鋒銳無匹,隻一碰,便能劃破血肉。
不遠處,白輕側過頭來,學他的模樣勾出淺笑。
“是與不是,用蠱蟲試試不就知道了。”
殷柔輕撫肩頭的碧綠甲蟲,笑嘻嘻道:“讓小青鑽進他腦子裡,看看有沒有邪氣——跟著邪祟這麼多年,不可能一點邪氣不沾吧?”
如果腦中沒有,還可以讓小蟲探遍他的五臟六腑。
小青會不會順道吃些,就與她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