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邪祟的力量何其強大,曾以一己之力摧山搗海。
眼下它尚未完全自由,已掀起狂風洶洶,在眾人麵上割破血口。
前所未有的撕裂感充斥識海,江白硯因痛意一刹失神,雙目腥紅,終是咳出一口鮮血。
見他如此,近處幾人趁機上前,卻見邪氣穿來——
霎時間刺破他們胸腔!
輕而易舉殺了人,邪氣在半空晃蕩一下,抖落殷紅血漬。
血水似雨珠,滴在簷下之人頰邊,惹得驚呼不斷。
江白硯瀕臨失控,邪祟即將出世。
下一刻,吞天噬地的刀光乍起,所過之處,邪氣皆作齏粉。
渡厄凝作一道霜芒,淡金咒文若隱若現,斬碎大半邪潮。
施敬承冷眼覷來,殺氣大盛。
體內的邪祟不斷掙紮,四肢百骸劇痛難忍,江白硯險些握不住斷水劍。
“沒關係。”
少有地,識海中的低語格外溫柔,堪比蠱惑:“我能幫你。”
江白硯咽下血,啞聲應它:“閉嘴。”
他這輩子,既不為大昭活,也不可能為邪祟活。
——那他是為了什麼?
邪祟受到禁錮,力量有限,大多用在施敬承身上,與之纏鬥。
其餘人見狀,借此時機攻向江白硯。
他的意識趨於模糊。
邪氣侵入識海,千萬種聲音響起,飽含怨毒。
疼痛從未休止,隨之而來,是無窮無儘的恨意、怒意與殺意。
雙眼被血絲占據,江白硯吐出腥血,這一回,血液是汙濁的黑。
有邪氣傍身,無人得以靠近他。
但有施敬承在前,鎮厄司眾人迅速回神,幾聲銅鈴起,鬼影、行屍、蠱蟲、符籙陣法迎麵襲來,無需近身,亦可製敵。
靈氣密集如網,江白硯遍體血痕淋漓,剛擋下一群噬心蠱蟲,身後又有鬼影幢幢,利爪掏向他心肺。
頰邊鮮血墜地,隱有嘀嗒聲響。
江白硯揚劍轉身,瞥見一瞬金光。
是符光。
符法迅疾如電,急襲擦過他身邊。
出乎意料地,目標並非江白硯心臟。
黃符引出一線長風,一舉擊中他身後的鬼影,令其消散無蹤。
快、狠、準,絕非失誤。
混沌的雙瞳恢複一絲清明,戾氣褪去三分,屍山血海裡,江白硯怔忡抬頭。
恰逢暮雲合璧,夕陽灑落最後一縷薄光,於山川儘頭熊熊燃燒。
映入他眼底的,是片綺麗緋紅。
利用符籙登上房簷,身穿嫁衣的施黛立在不遠處,微微喘著氣,雙眼沁出水霧,裙擺鼓蕩翻飛。
靈氣翻湧,溢散白光,交疊落入她眉間,像幅
靈動的畫卷,在地獄般的景象中徐徐展開。
跑得太急⒑[(,施黛發髻亂了小半,碎發綿綿耷下,垂在耳畔。
烏發,雪膚,嫁衣則是極致的紅,鑲嵌其上的鮫淚朦朧生暈,她似披光行來,燃作熾烈的火。
無比明媚又鮮活。
她解開了那道複雜的困陣。
有人認出施黛,揚聲驚道:“施小姐?你為何……”
施黛閉了閉眼,沒理他。
江白硯設下的困陣繁複冗雜,萬幸,她是個符師。
符與陣有相通之處,施黛閒來無事,也常看與陣術有關的典籍。
她不會舞刀弄槍,想多學點東西,在捉妖時為小隊出些力,沒料到會在今天派上用場。
沒有解陣用的朱砂紙筆,便咬破指尖,以血液繪製圖案。
嫁衣寬大的袖口下,施黛緩緩握緊尚在淌血的手指。
哪怕是江白硯,也不能小瞧她。
邪氣源於江白硯體內,在一定程度上,受他意識所縛。
當施黛走近一步,它的動作竟凝滯半分。
感受到威脅,邪祟掙紮更凶,如鬣犬撕咬獵物,撲向在場眾人,瘋狂啃食血肉。
哀嚎聲、慘叫聲、慟哭聲響作一片,鮮血橫流不止,四處可見斷臂殘肢。
人間煉獄,不外如是。
施敬承被邪祟本體攔住去路,靠近不了江白硯,隻得咬牙與之死鬥。
覷見施黛,施敬承蹙眉怒道:“黛黛!你怎會在此?”
施黛當然也沒理他。
她再清楚不過,這個“施敬承”隻是邪祟製造的假象,看似光風霽月,內心汙濁偽善。
她那位真正的父親,絕不是這樣。
心魔境究竟該如何破解?
直至此刻,施黛仍不知道答案。
擺在她麵前的,是不折不扣的死局。
江白硯周身邪氣環繞,饒是她,也接近不了。
靈壓澎湃,如泰山壓頂。施黛頂著痛意前行一步,壓下哭腔:“江沉玉,你彆——”
大多數人被邪祟吞食,來自鎮厄司的殺招減少許多。
一道邪氣直攻施黛,不等它動身,江白硯自行將它斬裂。
相距太遠,疼痛太烈,神智所剩無幾,他有些恍惚,隻隱約辨清她的話語。
彆怎麼?
彆向邪祟妥協,亦或彆殺人?
他知道施黛厭惡濫殺無辜,自始至終沒下死手,可邪祟掙脫他軀體,已屠戮二十多人。
施黛會因此不悅嗎?
喉中腥甜更甚,透過無數邪祟的低喃,江白硯聽見她的聲音。
忍不住落下一滴淚,施黛哽咽開口:“……你彆死。”
江白硯微怔,倏而一笑。
世間千千萬萬人盼他去死,唯有施黛,渴念他的生。
其實他是個很自私的人。
貪戀施黛給予的溫暖,妄圖得來她全
心全意的愛與觸碰。
知曉施黛對他無意的那日,這份不堪的欲念尤盛——
暗室裡的那條鐵鏈便是證明。
他的愛稱不上光明磊落,有如陰濕蜿蜒的蛛網,漸漸收緊,將施黛綁縛其中。
隻有把她鎖起來,藏在獨他一人知曉的角落,江白硯才感到病態的、汙穢的安心。
可施黛不應被困在那種地方。
她是翱翔於曠野的雀鳥,屬於明月清風、蒼茫九州,而非一朵被摧折的花。
念及此,江白硯自嘲勾唇。
他貪求施黛的愛意,每每展露在她眼前的形貌,卻是如此不堪。
瘋狂、暴戾、失控、汙濁。
今後旁人論起他的一生,想必是個滿手沾血的邪物,可笑又可悲。
一旦與他有牽連,施黛也將被視作異類。
江白硯清清楚楚記得,他爹娘遭人砸毀的墓碑。
邪氣洶湧,血流成河。
江白硯靜靜望她,仿佛施黛是一抹明澈的光,因他而來,在他眼中盛滿。
紅裙昭昭,照亮她毫無懼意的杏眼,灼亮得懾人。
嫁衣很襯她。
這是他的太陽。
斬裂兩道衝向施黛的邪氣,江白硯最後一次念她的名姓:“施黛。”
在被邪祟全然吞沒、喪失僅存的理智前,江白硯記起,他是為施黛而活,也甘願為她死去。
不為蒼生,隻為她。
他的太陽,理應高懸不滅,永駐人間。
妖邪肆虐的山河破碎之地,怎算人間。
斷水破空驟起,一泓清光如月。
猜出他的打算,施黛揮符破開散落的邪氣,不顧前方黑氣愈濃,疾步上前:江白硯!?”
她沒來得及。
劍鋒刺入心臟,江白硯與她遙遙相對。
他很輕地笑了下,眸中淌出滾燙鮮血,凝作殷紅的珠。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到什麼。
也許是落雪之日,有人敲開他房門,贈他梅花一捧,笑問蝴蝶可會喜歡。
也許是靜謐的春分夜,施黛在燭光下凝望他,一字一頓傾吐真言:“江白硯這樣的人,誰忘得掉?”
又或許,是他曾憧憬過無數回的、同施黛度過的很多很多春夏秋冬。
江白硯想,他沒什麼好的。
病態,卑劣,隻會為她招致災禍。
夜幕傾覆,籠罩於大昭之上,是夢一般的黛色。
奈何好夢最難留。
“不要再遇見,”血液染紅白衣,江白硯對她說,“像我這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