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世界if線】
入冬當天,施黛撿回一個鮫人。
這是遠在她意料之外的事。
這個世界光怪陸離,除人類以外,人偶師、龍族、精靈、地精等等異種隨處可見。
施黛屬於其中比較稀有的一類,吸血鬼。
吸血鬼多為世襲貴族,壽命極長,因為受不了陽光,常在夜間出沒。
施黛是非常典型的那種。
她出生於大家族,成年後得到了一筆不小的財富,獨自居住在城郊莊園裡,白天舒舒服服睡懶覺,夜晚賞花看書四處閒逛,日子過得十分悠閒。
在今晚,無意中路過一棟古堡時,施黛嗅到濃鬱的血腥氣。
對於血液,吸血鬼很敏感。
鐵鏽般的腥臭久久不散,味道太濃,古堡裡顯然不止一個傷患——
或是說,死者。
習慣了與世無爭的生活,施黛頭一回遇上這種事,秉承著幾分良心,她試探性靠近幾步。
古堡正門沒關,虛虛掩著。
施黛推開沉重的大門。
和想象中彆無二致,甚至更為殘忍,古堡內橫七豎八散落大量殘肢,血液聚成小溪,從長廊蔓延到門邊。
身為吸血鬼,施黛對眼前的場景不覺得恐懼。
當然,她也沒喪心病狂到想要飽餐一頓。
源於晝夜顛倒的作息,施黛與周圍的鄰居們不太熟悉。
在她有限的印象裡,住在古堡裡的,是幾個神秘兮兮的紅袍法師。
紅袍法師擅長黑巫術,是世人公認的不好惹,誰能把他們一夜之間全部解決?
還用了這麼凶殘的手段。
施黛思忖著挪動眼珠,瞥見虛影一晃。
就這樣,她遇見那個鮫人。
鮫人是雄性,和她一樣,生有一頭烏黑如絲綢的長發,沾滿血汙,濕漉漉垂下來。
他渾身是血,靠坐角落,意識有些模糊,鮫尾無力搭在紅絲絨地毯上。
看清他的身體,施黛脊背一陣發涼。
從胸口到小腹,身前的鮫人遍體鱗傷,不像是戰鬥留下的痕跡,更像被人刻意虐待所致。
他皮膚白,一道道血痕萬分明顯,幽藍色的鮫尾更是鮮血淋漓——
不少鱗片,被人強行剝去了。
鮫人世間罕見,落下的眼淚和尾上的鱗片,都是價值不菲的寶貝。
施黛之前沒見過這種生物,隻聽過與之相關的傳聞,大多是某位貴族或海盜捕獲了鮫人,將其囚禁虐待致死。
顯而易見,在她跟前的這位,經曆了與之相似的折磨。
他看上去快要死掉。
施黛試著問:“你還清醒著嗎?”
鮫人很輕地眨眼,睫毛顫動時,滾落一滴殷紅的血珠。
看了這麼多年的推理,施黛迅速捋清思路,指一指四散的屍體碎塊:“這是怎麼回事?你這樣,是
他們做的?”
她說話時保持了百分百的警惕,以防對方突然暴起,讓她成為古堡裡的屍體之一。
雖然看他的樣子,連站起身都難。
氣若遊絲的鮫人靜靜看她一會兒L,幾秒鐘後,薄唇勾出小小的弧。
不得不說,他笑起來很懾人。
尤其在當下的環境裡,腥血四濺,窗外圓月高懸,氣氛陰晦又詭譎,他彎起眼,像蒼白昳麗的幽魂。
“是。”
鮫人開口,聲線沙啞:“今晚有人闖進來,用黑巫術殺光他們,像是尋仇。”
他連說話也沒力氣,帶有一絲自嘲的意味,到最後,成了低不可聞的氣音:“我受巫術波及,昏迷過去——殺手也許以為我死了。”
施黛了然。
紅袍法師一向乖張恣意,因為修習黑巫術,沒少乾過打家劫舍、殘害平民的事。
與他們結仇的人,想必不少。
至於這個鮫人——
施黛想,他看上去溫馴又柔弱,隨時可能死去,陰差陽錯被卷進這樁慘案裡,活著已是萬幸。
一個傷痕累累、脆弱不堪的少年,能做什麼呢?
對於從小生活在安樂窩裡的施黛而言,如果像他那樣被一片片剝去體膚,早就疼得不省人事。
她粗略檢查一遍,死者們身上,確實有黑巫術殘留的痕跡。
在這個世界裡,不同種族相互廝殺、彼此尋仇,是十分常見的事情。
施黛對紅袍法師的爛攤子不感興趣,唯一值得考量的問題,是如何處置這個瀕死的鮫人。
事實是,她沒來得及認真思考。
在那之前,少年似乎承受不住疼痛,失血過多,遽然昏睡過去。
施黛:……
施黛望天五秒鐘。
然後不知出於怎樣的心思,把鮫人抱回了自己的莊園。
他看上去瘦弱,實際比施黛高得多。
好在吸血鬼體能過人,懷中的少年又瘦得厲害,施黛將他打橫抱起,仿佛抱住一張單薄的紙片。
許是錯覺,被她抱起的瞬間,本應昏迷的鮫人眼睫顫了顫。
等施黛定睛去看,他一動不動,乖巧得很。
總而言之,施黛帶他回了家,並叫來私人醫生,為他止血療傷。
醫生是人身虎頭的半獸人,見到鮫人吃了一驚,聽施黛說完來龍去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是這樣。”
醫生說:“這個種族真夠可憐。聽說五海之上,海盜們在大範圍捕殺鮫族……東方有句古話叫什麼來著?懷璧其罪。”
鮫人本身什麼也沒做錯,因為生得美、鮫珠珍貴,便成了眾矢之的,實在唏噓。
“正因為這樣,海上才越來越混亂。”
醫生聳肩說:“海盜獵殺鮫人,鮫人也肆意報複。五海通緝令上,懸賞金額最高的,就是個殺了無數海盜的鮫人——冤冤相報何時了啊。”
關於這件事,施黛有所耳聞。
上了通緝令的鮫人身份不明、姓名未知▉[(,傳聞是名年輕男性,擅長刀劍,下手極為狠辣。
說他是海盜的噩夢也不為過。
醫生走後,過去整整好幾個鐘頭,鮫人少年才逐漸轉醒。
醒來見到施黛,他顯出下意識的防備與警惕,黑沉沉的雙眼有如深潭。
施黛隻得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拿武器——
或是折磨人常用的烙鐵和皮鞭。
“還記得我嗎?”
施黛說:“昨天在古堡裡,我遇到你。”
她是黑發黑眸,杏眼圓潤,常年不見太陽,皮膚透出病態的白。
一張口,露出兩顆雪白的尖牙。
不同於尋常吸血鬼貴族的傲慢無禮,施黛性格散漫隨和,模樣也平易近人,看不出戾氣。
鮫人端量她片刻,放鬆下緊繃的身體。
施黛順利和他交換了名字。
對方名叫江白硯,在五海中的東海長大,半月前被海盜捕獲,交易給了紅袍法師。
鮫鱗是被紅袍法師們剝下的,一來為了高價販賣,二來,可以用疼痛逼出鮫人的淚珠。
施黛聽得頭皮發麻。
“你的家人在東海嗎?”
她說:“我可以幫你寫信,給他們報個平安。你失蹤半個月,他們一定很著急。”
江白硯在燭光下看她,輕輕笑了笑:“我沒有家人。”
他語氣平淡,像說起與之無關的小事:“很多年前,他們去世了。”
施黛一時無言。
一個孱弱多病、即將死去的鮫人,被各方覬覦,得不到庇護。
她無法想象,江白硯離開莊園後,會經曆什麼。
施黛看他的眼神裡多出同情:“我們遇上也算有緣。傷勢痊愈前,如果你願意……可以住在這裡。”
她不差錢財,供養一個傷患不成問題。
說到底,施黛有自己的小小私心。
身為吸血鬼,實在無趣。
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隻有她,當萬物生靈睡去,才有機會離開莊園,行走在寂寥無人的長街上。
莊園裡有幾個管家和女傭,施黛醒來的大多數時候,她們已回了各自的家。
留江白硯在這裡,說不定,她可以找人多說說話。
在氣息奄奄的情況下,江白硯沒有拒絕她的理由。
不出所料,無聲端詳她一會兒L,鮫人少年輕勾嘴角,露出淺淺酒窩:“謝謝。”
於是稀裡糊塗地,這座偌大的莊園裡,有了一位新住客。
江白硯性格溫靜,舉止得體,鮫尾化作雙腿、穿上施黛準備的襯衣長褲後,陰鬱氣息散去,像極養尊處優的貴公子。
鮫人貌美,他無疑是其中的典型,桃花眼,高鼻梁,薄唇沒什麼血色,弧度卻十分漂亮,噙笑望來,像春天蕩開的細柳枝。
幾位女仆見
到他,無一例外麵露驚訝卍[(,不時投來悄悄的一瞥。
受傷太重,江白硯起初下不了床。施黛偶爾閒來無聊,就去找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據他所言,父母過世後,江白硯一直生活在東海,靠尋寶為生。
施黛認認真真地聽,情不自禁腦補——
寂靜深海,波濤洶湧,少年鮫人晃動幽藍色尾巴,費儘千辛萬苦,從貝殼裡尋到一顆瑩潤的珍珠。
很好,更憐愛了。
說著說著,江白硯好幾次問她:“施小姐想要什麼酬勞?”
提起這件事,他尾音帶笑,聲線不像最初見麵時的沙啞,含出悅耳的清泠:“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沒彆的東西,謝禮的話……施小姐喜歡鮫淚還是鮫鱗?”
施黛:“啊?”
江白硯坦然說:“都給你,也行。”
“不用不用。”
聽不出他是真心還是試探,施黛趕忙擺手:“我有錢,不缺。”
被她一句話堵住,江白硯略略怔忡,掃一眼身下的床鋪。
天鵝絨,象牙木,床頭是幅風景畫,當代大師的真品之作。
房間角落,還有幾個珍貴華美的東方瓷器。
這僅僅是一間客房而已。
“你也看出來了吧?我作為吸血鬼,成天很無聊。”
施黛從心地說:“你多陪我說說話,是最好的報酬。”
這回江白硯凝睇她許久,罕見收斂了笑意,烏沉的眼底,是施黛看不懂的陌生情緒。
像探究,也像引而不發的殺機。
隨他眨眼,又成了純然無害的神色,朝施黛笑笑:“好。”
在那以後,時間緩緩推移,不知不覺,江白硯在莊園裡待了兩個月。
他性格溫和,待人熨帖,傷口一天天好轉後,常為施黛做些家務事。
不誇張地說,江白硯打掃洗衣做飯樣樣精通,施黛站在一旁,發現他雙手有不少繭子。
“這個?”
察覺她的目光,江白硯抬起右手:“小時候經常乾粗活。”
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皮膚上分布有傷疤和老繭,大多是以前留下的。
想想也對,自幼失去家人的孩子,一定在竭儘所能地艱難過活。
施黛在莊園裡憋得久了,本身又是活潑多話的性格,好不容易得來一個朋友,把江白硯看作座上賓。
食物需要美味可口,衣著必須溫暖舒適,每到傍晚,她便準時出現在江白硯房前,興衝衝邀請他出門逛逛。
從前一個人在夜裡去的地方,現在成了兩個人一起漫步。
藤蘿環繞的小徑,精靈棲息的湖泊,被傳鬨鬼的荒林。
“其實不是鬨鬼啦。”
施黛提起裙邊,步履輕盈走在林間,撥開一簇垂墜的樹藤,露出一片幽綠螢光。
她回首一笑,露出白亮尖牙:“是螢火蟲。”
江白硯一言不發地看她,聞
言安靜笑笑,嗓音和夜色一樣清冽乾淨:“很漂亮。”
這是種奇妙的體驗,施黛很喜歡。
暮色下墜,萬物無聲。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沉睡,隻有他們是醒著的。
等逛累了回家,施黛有時向他推薦看過的書冊,有時給他投喂蛋糕點心,聽見女仆們談論時局八卦,也會分享給他。
“話說回來。”
這天夜裡,心滿意足吃下一塊草莓蛋糕,施黛好奇問:“你生活在東海,見過那個專殺海盜的鮫人嗎?”
江白硯正為她收整餐盤,聞言一頓:“誰?”
“很厲害的那一個!”
施黛說:“你應該知道吧?當下五海通緝令上赫赫有名的殺手,賞金特彆高——我看時報說,因為有他,海盜出航的數量減少了百分之四十。”
江白硯聽罷瞳仁一轉,仍是平靜無瀾的語調:“嗯。”
停頓幾秒,他問:“你對他很好奇?”
“一般般吧。”
施黛誠實回答:“隻是想到你也是鮫人,說不定對他了解更多。聽八卦誰不喜歡?”
江白硯無言笑笑,濃密睫毛蓋住黑潤的眼,用了漫不經心的語氣:“你怕他嗎?”
施黛一愣:“我不是海盜,和他無冤無仇,有什麼好怕的?”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個道理,施黛清楚得很。
五海之上弱肉強食,海盜以燒殺搶掠為生,理所當然地,要做好被報複的準備。
畢竟是他們剿殺鮫人在先,不怪被人家找上門來。
“關於那人,我也隻聽說過。”
江白硯道:“他行蹤不定,和鮫族沒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