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一年歲末。
長安落雪,霏霏揚揚。
行出城郊,但見千山覆雪,逶迤的山巒好似沉睡的獸,不知何時蘇醒。
天地儘是廣袤的純白,這座立於山巔的寺廟也不例外。
雪屑壓彎一樹鬆枝,枝椏搖擺,拂過木匾上的二個大字:棲山寺。
這座寺廟位於長安郊外,正值清晨,香客稀少。
幾l道鐘聲響起,被白雪覆蓋的廟門前,竄出一抹緋紅身影。
施黛穿著紅裙紅鬥篷,小半張臉埋進白絨絨的毛領中,腳步輕快行踏而過,於雪麵留下一道道浮雲般的足印。
在她身前,是一棵掛滿紅色紙箋的菩提樹。
除夕將至,新年祈福是大昭的傳統。
施黛不看也知道,樹上各式各樣的紙箋裡,必然寫滿百姓們對來年的期許。
今早天氣正好,她和家裡人一起來了棲山寺,沾一沾祈福的喜氣。
“聽說棲山寺很靈。”
孟軻從寺裡求來幾l張紙箋,逐一分發:快過年了,有什麼願望??[(”
從娘親手裡接過紅箋,施黛頭一個搶答:“嗯……平安喜樂就行。”
仔細想想,她沒什麼特彆的願望。
這一年來,施黛過得萬分愜意,平時捉捉妖探探險,一到休沐,就和江白硯五湖四海到處遊玩,亦或回施府探親,充實得很。
經曆過邪祟降世時的瀕死之局,當下這種普通又不失趣意的日常,在施黛看來十足珍貴。
平安喜樂,簡簡單單四個字,她貪戀又珍惜。
沈流霜把玩著單薄的紙片:“希望大昭太平,妖魔鬼怪消停點兒。”
不負眾望,她如今已是鎮厄司裡執掌辰司的副指揮使,管轄長安城以北的大片區域。
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這一個月以來,沈流霜接連降伏十幾l隻惡妖,眼底生出顯而易見的青黑。
她不討厭這樣的日子,在九死一生的廝殺間,沈流霜感受得到酣暢淋漓的快意。
“過年了,你回家歇息幾l天。”
孟軻為她撫去肩頭的落雪:“整天在外麵辦案子,你看你,瘦了不少。”
沈流霜目色柔和,頷首笑道:“好。”
施黛轉頭:“江沉玉和雲聲呢?”
江白硯看一眼紙箋:“順遂便好。”
被叫到名字,施雲聲抬起眉梢。
比起剛來施府的時候,他身形拔高不少,五官也長得更開,劍眉濃黑,襯一雙淩厲的眼,年紀不大,已有了若隱若現的鋒芒。
一個月前,經過孟軻和施敬承日複一日的滋養,施雲聲體內的妖丹終於瓦解,他成了完完整整的人族,不必再為妖氣而困擾。
施黛悄悄想,話雖如此,可看她弟弟的脾氣,還是像隻小狼——
看上去又躁又凶,偶爾炸一下毛,其實很乖的那種。
施雲聲:“沒什麼心願。”
他年紀尚小,大多數時間待在學堂,對人間疾苦所知甚少。
如果非要寫下一個願望的話……
施雲聲抿起唇。
勉為其難,就寫“全家幸福平安”好了。
施黛湊到沈流霜耳邊,小小聲說悄悄話:“賭五文錢,雲聲的紙上一定是寫‘全家平安’。”
施雲聲跳腳:“才不會!”
“寫完祈願箋,就掛上菩提樹吧。”
孟軻轉目,衝施黛和江白硯笑笑:“棲山寺的姻緣簽很靈驗,你們兩人不妨去求上一支。”
姻緣簽並非卜卦,簽文不言吉凶,全是吉利的祝福語。
新年圖個好彩頭,施黛點頭應下,拉著江白硯的手腕,去殿裡盲抽一支木簽。
“我看看,是——”
拿起綁有紅繩的長簽,她凝神一瞧,勾唇笑道:“良緣偕老,此情可鑒,至死方休。”
簽中情濃之意,不言而喻。
施黛晃一晃腕子:“我們去菩提樹下,把它和祈願箋掛在一起吧?”
江白硯不知在想什麼,似有刹那靜默,烏玉般的黑眸輕輕一眨,溫聲道:“好。”
施黛和江白硯來求姻緣簽,孟軻等人沒打算打擾,去了寺裡的其它地方閒逛。
此時此刻,菩提樹下隻剩他們兩個。
這是一棵擁有幾l百歲高齡的古樹,枝椏如蓋,滿覆白雪,陽光從密密匝匝的縫隙篩落下來,光影婆娑。
施黛把紅箋展開,問江白硯:“你想寫什麼?”
江白硯垂首,在紙上安靜落筆。
他寫得認真,眼底落滿日光,好似融化的琥珀。
隨江白硯視線一轉,琥珀化作一汪深不見底的水,向施黛淌來。
他抬臂,遞過那張朱紅色祈願箋。
施黛順勢接下,看清上麵的字句,心口一顫。
江白硯的字跡蒼勁有力、暗藏鋒銳,偏生是這樣冷肅的筆風,一筆一劃悉心寫著:
【願吾妻無災無禍,長樂無憂。】
【願世世生生,生死不離,癡纏不休。】
先是佑她,再是祈盼相守。
施黛有些明白,江白硯看見求來的姻緣簽後,心裡在想什麼了。
——至死方休。
他要的不是“至死方休”,而是抵死相伴,此生此世,永生永世。
施黛下意識摩挲手裡的紙箋,聽江白硯道:“可以嗎?”
她抬眼一笑:“你問我?”
這不是向神佛祈禱的箋文嗎?
江白硯卻道:“問你,便夠了。”
他不是篤信神明的人。
神佛無形,眾生不見,哪怕真有所謂的神跡,江白硯也不屑去求。
遠離俗世多年,他有骨子裡的難馴不拘。
這張祈願箋,江白硯隻寫給施黛。
也隻向施黛求願。
一片雪花落下,融在施黛指尖。
她用食指碰了碰紅箋黑字,淺淺吸一口氣,抱住江白硯腰身:“當然好啊。”
冬天太冷,江白硯的身體冰冰涼涼。
施黛用自己的雙臂把他整個包裹,一說話,從口中呼出白茫茫的氣:“我也想和你待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