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的手術很順利,出來之後甚至不用進重症監護室,直接推進了病房。
林勇輝的情況卻非常不容樂觀,燕雲那一刀直接紮在了他的腎上,眼下正在ICU躺著,需要長時間的治療,甚至有可能需要換腎,但這還不一定能讓他活下來,就算活下來,他接下來麵對的也是牢獄之災。
任敏聽到這種結果後當場變了臉色,麵對高額的治療金,她幾乎是立刻就生了退意,並且下意識看向林勇光。
之前還信誓旦旦要給弟弟找說法的林勇光此時卻絕口不提借錢的事,但依舊滿嘴都是:“這不能放棄啊弟妹,勇輝他操勞一輩子,不能落得個這種下場啊!”
任敏恨的牙根癢,剛想硬著頭皮說不治,林鳳鳴卻突然開口道:“錢我先墊著。”
兩人聞言俱是一愣,以為他良心發現了,下一秒卻聽林鳳鳴對任敏道:“你手裡應該還有十萬塊吧?明天之前拿給我。”
兩人幾乎是瞬間就想起了林建坤死前發生的事情,當場變了臉色,任敏突然從心底升起了一股恐懼:“你怎麼知道……不對,你還想像害你爺爺那樣害我們!那是給你哥哥治病的錢,一分錢我都不會出的……”
得知雲英和燕雲的關係後,她再不敢像之前那樣和林鳳鳴說話,可本能的惡意是受不住的,說著說著便原形畢露了。
然而飽含惡意的不止有她一個,林鳳鳴眼角還帶著剛剛哭過的紅,此刻聞言卻冷冰冰道:“拿不出來錢,今天死的是林勇輝,你猜下一個死的會不是誰?”
赤果果的威脅,任敏聞言驟然僵在了原地,眼睛恐懼地睜大,像是在看一個瘋子。
“你不是想讓林安不再受苦嗎?”林鳳鳴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冷刃,又像是毒蛇,透著非人的冷漠和惡意,“林安之前選的樓太低了,這次我會給他選一棟更高的樓。”
有些話從一些人嘴中說出來是威脅,從另一些人嘴中說出來卻是通知。
林鳳鳴顯然是後者,他隻用了一句話便讓任敏崩潰地交出了銀行卡。
林安是她的軟肋,是她在世界上所剩無幾的依靠,她可以沒有丈夫,卻不能沒有兒子。
隻不過在她眼裡,隻有林安算是她的兒子。
沒人懷疑林鳳鳴說的話,他能讓林勇輝此時躺在ICU,便有能力讓任何人躺在裡麵,而且是以最乾淨最開誠布公的方式。
他能做到真正的殺人不見血。
任敏隻能交出銀行卡,然後眼睜睜地看著當年之事重演,林勇輝步上林建坤的後塵。
林建坤死的時候,林安失去了成為正常人的希望,如果林勇輝再死去……任敏心下不寒而栗,她不敢想象林鳳鳴會把事情做到多絕。
此時的林勇輝就像是無底沙漏一樣,將他們的錢和希望一點點漏到萬丈深淵,他們明知道希望渺茫,卻不得不如此。
林鳳鳴轉身走向燕雲的病房,身後任敏狼狽地跪在地上失聲大哭,林勇光根本沒空
管她,此刻正恐懼又戰栗地看著林鳳鳴遠去的背影。
雲燕雖然穿著睡衣還戴著個眼鏡,看起來活像個行為藝術家,可她在醫療領域的地位是無可撼動的,縱然她不是搞臨床的,卻還是一通電話就把她兄弟安排到了單人間。
林鳳鳴站在單間麵前踟躕了良久,才定了定神推開門走進去。
“醫生剛來過,說他大概四五個小時就能醒。”燕九州端了杯水給他,柔聲道,“好孩子,到現在都沒吃飯吧?你不是有胃病嗎?哭了這麼久身體會受不了的,我和燕子在這兒守著,讓你媽帶你去吃頓飯,再回家換身衣服。回來說不定他就醒了,彆讓他看見你一身血的樣子,不然他又該凶你了。”
林鳳鳴聞言,泛紅的眼眶又有了發酸的跡象:“……我想聽他凶我。”
他小聲囁嚅的樣子和方才麵對任敏的冷漠簡直判若兩人。
“那感情好。”燕九州聽樂了,“這小子醒了說不定能把房頂掀了,你可得提前做好準備。”
林鳳鳴抿了抿唇,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他,後果我會承擔的。”
燕九州聞言一頓,見他依舊鑽不出這個牛角尖,忍不住歎了口氣,抬眸看向雲英。
雲英抬手輕輕拍了拍林鳳鳴的肩膀:“跟我來。”
雲英常年話少,但是每一句都很有份量。林鳳鳴聞言一怔,還是站起來跟她走了出去。
醫院走廊上不時略過行色匆匆的家屬,而這條走廊的儘頭則是一個不大的陽台,雲英帶著林鳳鳴走到陽台邊緣站定,看著已經黑下來的天空,在林鳳鳴愕然的目光中,從口袋中拿出了一盒煙,抬手遞給了他一支。
林鳳鳴完全不知道雲英還會抽煙,這位嚴肅的局長在此刻放鬆了許多,像是一個普通的母親般開口道:“我很久不抽了……這次我聽到你們倆出事後卻犯了煙癮,出來時偷偷拿來的,你爸不知道。”
林鳳鳴曾經沒有煙癮,此刻心中情緒翻湧,卻忍不住想去接,手抬到一半他猛地警覺,驟然止住:“謝謝媽,不抽了,燕雲他……不喜歡我抽。”
“抽一根吧,我不告訴他。”雲英卻勸道,“這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後一根煙,就當是跟過去的自己告彆。”
林鳳鳴猶豫了幾秒,接過了那根煙。
“我學會抽煙,是在警校。”雲英夾著煙看向遠方,點燃是煙頭也是思緒,“戒煙是因為懷了他們倆。一開始在刑偵的壓力很大,不抽煙的人幾乎沒有,後來懷了他們兩個,我因此戒了煙,也戒了酒,我以為這就萬事大吉了。”
林鳳鳴安安靜靜地聽著。
“可是事情沒我想象的那麼順利。”雲英看向遠處的北極星,“也是這樣一個能看到北極星的夜晚,我懷孕兩個月的時候,為了刑偵隊副隊長的位置,我執意要出外勤,被嫌疑人用酒瓶砸在頭上摔倒在地,差點流產。”
林鳳鳴心下驀然一跳:“您——”
“後來檢查結果是有驚無險,生完他們後我順利地升了副隊長……我當時
坐的位置和今天來的那位柳隊長幾個月前坐的位置一樣。”雲英收回目光道,
“但我一開始並不高興,
因為雲燕生出來後有點弱小,不如燕雲強壯。我為此很自責,認為是不是如果自己沒那麼要強,我的孩子就不會這樣。”
這可能是林鳳鳴認識雲英這麼久,第一次聽這位寡言又乾練的女人說這麼多話。
“我被酒瓶子砸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我肚子裡的孩子會不會受到影響,恢複工作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拚了命的想立功,就是想給他們更好的生活。”雲英說到這裡卻頓了一下,她抽了一口煙繼續道,“我陷入了一個普遍的怪圈,我開始認為我的一切都是為他們而生的,我所有的情緒,動機,似乎都是為了他們,那種毫無保留的奉獻感讓我自以為自己非常無私,但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不是這樣的。”
“我找你爸結婚,是因為他很幽默,和我這樣的人不一樣,能讓我快樂。”雲英扭頭看著林鳳鳴道,“我生孩子,是因為我喜歡孕育乃至創造生命的感覺,那本質上不是母愛,而是一種類似於造物主的感覺。我的孩子作為生命,是因為我的意願才得以出生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滿足我的一己之私,不是為了任何人。”
林鳳鳴聞言怔怔地睜大了眼睛,這些話是林勇輝和任敏從來沒有告訴過他的。
任敏嫁給林勇輝,是為了有個依靠,林勇輝娶任敏,是因為他缺個洗衣做飯還能生孩子的老婆。
他們生林安,是為了傳宗接代,要有個兒子,所以他們溺愛林安,而生林鳳鳴,則是為了照顧林安,所以他們對林鳳鳴漠不關心。
他們的所有動機都是為了自己,但他們口口聲聲所說的卻是:“我們辛辛苦苦在外麵打拚,不都是為了你和你哥哥!爸爸媽媽那麼辛苦,你在家卻連照顧哥哥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你怎麼對得起我們的養育之恩?!”
在這種家庭下長大的林鳳鳴缺失情感,卻又難以掙脫這種無形觀念的束縛。
但是在此刻,卻有人大大方方地告訴他,父母生孩子不是因為偉大,而是他們自私。
所謂的愛情也從不是無私的利他,而從一開始就是徹徹底底的利己。
雲英鋪墊了那麼久,終於一針見血道:“燕雲願意替你擋刀,其實也是為了讓他自己安心。比起讓你躺在手術室,他在外麵等,他更願意自私地躺在手術室裡,這讓他更好受一點,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你從來都不該為此愧疚。”
林鳳鳴抿了抿唇,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們的情緒,歸根結底都來自自己的內心,可是你不一樣,寧寧。”雲英掐滅了手頭的煙,抬手像先前那樣揉了揉林鳳鳴的頭發,“你總是認為這一切都是由你而起,卻看不到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你父親。”
“你看似不在意彆人的看法,那是因為那些人對你不重要,實則你現在,乃至過去的一切情緒,都是因為燕雲,而不是來自你自己。”
林鳳鳴驀然明白了什麼,他所謂的灑脫,所謂的報複,所謂的不在
意,其實從一開始就沒邁出那個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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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燕雲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說他不夠坦誠。
生活中的一切都烙印著童年的影子,他就像是從小被鎖鏈捆住的小象,長大之後縱然有能力掙脫,也不敢有任何舉動。
唯獨在床上,唯獨在這個幼年時沒有經曆過的事情上,他才能真真正正地說出自己內心想要什麼。
“出去吃點想吃的吧,好孩子,吃完再回家洗個澡,在來見他之前,問問自己的心。”雲英收回手認真中帶著一絲幾不可見的溫柔,“你到底想要什麼。”
那根煙最終林鳳鳴隻抽了一口,那一口的感覺卻和之前都不一樣,沒有其他人的勸誡,無關健康的警示,他卻覺得有些作嘔,又苦又臭的味道讓他再難吸下第二口。
這是徹徹底底的,來自於他自己的感觸。
林鳳鳴按滅了煙,在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不會再抽煙了,這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碰煙。
雲英怕他傷了手一個人不方便,想陪他回去,卻被他執意拒絕了,最終雲英歎了口氣,依了他的意思。
林鳳鳴一個人去醫院對麵吃了一頓牛肉麵,右手不方便拿筷子,好在用左手拿勺子還是勉強能吃的,之後他便回到了家裡。
吃飯尚且能自理,但洗澡時沒了右手的幫助就有些艱難了,林鳳鳴對著鏡子咬著衣襟,用左手解開扣子,廢了半天的力才脫掉那身沾滿血跡的衣服。
看著鏡子中狼狽的自己,那一刻他卻突然有些委屈和難受。
他想起了自己傷到腿的那次,隻是開了個不大的口子,其實並不影響生活,燕雲卻膽戰心驚的,洗澡都小心翼翼地護著他,完全不敢讓他一個人碰水。
而如今真的影響到生活時,卻沒人來幫他了。
林鳳鳴小心翼翼地站在花灑下,避開手上的傷口,任由溫水衝刷下身上的鮮血和汙穢。
水流混雜著血水滾過身軀,露出下麵光潔白皙的肌膚,透著一股詭譎的綺麗。
林鳳鳴怔怔地看著天花板,拋卻一切雜念,他陡然意識到,婚姻和愛情一樣,本該是自私的。
他愧疚到想要先一步放手,其實是在膽怯,膽怯未來再次對燕雲造成傷害,膽怯對方因此先一步放手。
他終於在這一刻完完整整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聲,哪怕燕雲醒來後訓他也好,懲罰他也好,他都想和對方複婚。
或許從離婚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後悔了。
燕雲早在離婚後沒幾天就意識到的事情,林鳳鳴卻兜兜轉轉,經曆了這麼多才意識到。
好在一切都不晚,原點就在背後,隻要回頭就還來得及。
林鳳鳴洗完澡換上乾乾淨淨的衣服,拿起手機,卻看到了數通樂冬的來電。
他立刻回撥了過去:“進展如何?”
“你爸找的那個姑
娘已經被送去療養院了,至於那二十萬……”
樂冬笑了一下,“我簽合同的時候耍了個心眼,那對販賣女兒的人渣父母一分錢都沒拿到。”
林鳳鳴聞言心情好了一些:“你就不怕那家人告你詐騙?”
“告唄,告我的人多了,他去法院開傳票都得先排隊。”樂冬嗤笑道,“說起來網上的輿論你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