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高興於太子肯賞臉,想來事情應當會很順利。一時又擔憂相國鐵麵無私,是不是談判那天會橫加阻攔。
這會兒見太子態度溫和,更加放心了。想著以後太子若能繼位,百越的日子必然會越發好過。
以往總聽楚人說秦王冷麵無情,他們見後覺得有點道理。難免因此擔憂,好在秦王還有個好說話的兒子。
——鐵
血君王為何都愛培養個仁德一點的繼承人,不就是為了在這樣的時候給旁人一點未來的希望嗎?
扶蘇早就習慣和父親打配合了,他們父子二人一冷一熱,正好拿捏淳樸的百越人。
扶蘇刻意溫聲安慰道:
“諸位不必緊張。我大秦以法治國,隻是看起來嚴肅一些,實則最講道理不過。”
嶺南往年和楚人接觸得多了,總聽楚人抹黑大秦。仿佛秦人個個不近人情,不如他們楚人溫和重禮。
這一點使者繚也反複強調過。
各國都宣揚自己是禮儀之邦,很多時候律法要為這些人情世故讓路。百越的社會環境比較原始,禮儀在他們看來很多時候都是吃飽了飯撐的。
但他們會為了充麵子去主動學習中原禮儀,不高興了又會乾脆仗著自己是蠻夷不和你講道理。行為似乎十分矛盾,其實歸根到底是為了維護自尊。
學習中原禮儀,是不想讓人看不起。不講道理,是發現自己已經被看不起了,乾脆破罐子破摔。
中原人總說百越不通教化,實際上是自己先用有色眼鏡去看人了。被人家敏銳發現之後,人家當然不給你好臉色,也不聽你廢話。
然後他們試圖教化百越時就頻頻受挫,分明是自己先流露出不屑的,卻要說是人家不服管教。
現在大秦首先給了他們想要的尊重,然後扶蘇和繚再給百越灌輸“秦國隻按律法行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的新標準。
律法是死物,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隻要訂立律法的人不故意夾帶私貨,就不會歧視所謂的蠻夷。
先讓百越人意識到律法這個社會準則的優越性,他們才會願意接受它。
事實上這樣潛移默化的說服,繚已經進行了好幾年了。
各部落本身都有自己的規矩,這也是律法的一種早期表現形式。秦律雖然和它們多有不同,卻萬變不離其宗,能讓百越人感受到熟悉和親切。
反倒是遠超如今部落水平的中原禮教,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兩方對比之下,百越自然覺得秦人比楚人討喜。
扶蘇今日再次強調法治,就是在佐證繚的話,告訴百越首領那些不是繚為了忽悠他們而亂說的。
談判之前先拉近彼此的距離,並展示秦國和百越合作後的美好前景。為了一舉拿下百越,扶蘇算是下足功夫了。
百越首領自然能感受得到,氣氛頓時融洽起來。
於是開始進入正題。
百越想要秦國的先進技術,想要秦人幫助百越儘快發展起來,跟上中原的步伐。還想要充足的藥物等必需品的補給,讓百越擺脫目前的窘境。
一條條列出來好像很貪心,其實歸根到底都是為了治下的百越人日子能好過起來。對秦國來說要求根本就不算高,都是一些非常淳樸的條件。
百越甚至都不知道中原地區還有更高層次的好東西,比如官學這種能跨越階級的晉升渠道。
他們要的東西,大秦都是要給六國的。而為了安撫六國,
大秦還要出更多好處,那邊才叫真的貪婪。
百越首領對於階級跨越沒什麼概念,他們也沒有應該為部落裡的普通人爭取權力的覺悟。
政治方麵,他們唯一想到的就是自己這些首領能不能繼續當首領,而且不會受太多掣肘。要是被秦國招攬之後他們自己丟了權力,或者空有名頭、無法自己做主,那他們肯定不乾。
這一點秦國同樣可以滿足。
讓這些首領擔任基層秦吏就好了,比如之前說過的讓他們當裡正、亭長、鄉老什麼的。
本質上還是他們在管理百越人,隻不過安了個秦吏的名頭,要根據秦法辦事。而且上麵會多一些長官,需要他們配合工作。
秦國一開始並不會直接乾涉下麵這些百越出身的秦吏,而是潛移默化地侵入百越社會。等得到足夠多的信任和愛戴之後,再插手不遲。
百越首領們大多人到中年了,因為常年缺衣少食、醫療也不行,目測活不了幾年。等這批人換屆,秦官的行動會更加順利。
要知道在部落製的地區,首領甚至都不一定是世襲的。
如果首領威望高、他們的後代也爭氣的話,繼任會比較順利。但是倘若部落裡有更厲害的人、首領的後代卻能力不足,被頂替也是十分常見的事情。
哪怕他們從首領搖身一變成為了秦吏,也是一個道理。
剛開始應該隻是在部落裡推選出新的秦吏,而不是考核出一個。但是想要當好秦吏肯定得認真學秦律,光有能力可以服眾是不行的。
屆時部落中人漸漸意識到學習的重要性,在到下一屆秦吏的選拔,就會自然而然采取考核製。
他們學秦律學得越多,對秦國的認同感就會越深。
文化入侵才是收服一個地區的最佳方式。
昨日扶蘇等人討論出來的就是第一次談判可以答應很多生活條件上的要求,但是秦吏這個暫時不能鬆口。
這是個很重要的點,需要拉扯一段時間才好答應。否則輕易應下來,會顯得秦國太好說話。
等同意之後,再借口教化百越提出可以無償給他們開設官學。百越哪裡知道官學是為了把新生代百越人教導成秦人的,隻會以為這個真的是福利。
後續秦吏之位由誰接任,則是作為百越心理預期中最高的那一環。在百越以為很難談下來的時候,最後鬆口同意。
整個談判流程都有非常清晰的規劃,什麼時候能答應什麼,全部都探討過。
秦王車架會在江陵縣停留一個月,這一個月就是拿來和百越扯皮的。
李斯無師自通了談生意的技巧。
他對百越首領說道:
“百越並入大秦,肯定要按照大秦的律法行事。”
首領們看過律法,神色為難:
“秦律太過嚴格,我們恐怕很難全部遵守。”
百越的識字率少得可憐,沒上過學的他們連背誦律法都困難,更彆提遵守了。
繚也幫
著說好話,證實此言非虛。扶蘇態度搖擺,一時說百越也有自己的難處,一時說可秦律也不好輕易修改。
首領們一聽“修改”二字,頓時打通了任督二脈。對啊,還可以修改,說不定能勸動秦人改一改律法呢?
所謂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便是如此。
光是律法這一條,眾人就足足拉鋸了十天。十天裡,雙方幾乎是在一條條地掰扯哪些律法是百越可以接受的,哪些接受不了。
李斯趁機了解了一番百越人的訴求,把他之前寫的百越秦律又修改了一番。部分地方之前定得嚴了,部分地方則是定得太鬆。
果然,有些事情還是得和當地人聊過才清楚。光聽商隊帶來的消息轉述,還是會有缺漏之處。
百越首領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新律是本身就有的,根本不是他們現場掰扯出來的。
但和李斯的你來我往確實給首領們帶來了極大的成就感,覺得連李斯這麼難說話的相國他們都搞定了,這次收獲頗豐。
之前他們還擔憂過真的要按照原版的秦律治理百越,現在的局麵已經比預計的要好很多了。
等一個月的談判期結束,秦國和百越大致達成了共識。
淳樸的首領們被秦人的一套組合拳牽著鼻子走了一個月,完全沒意識到不對。看著繚替他們一條條寫下的許諾,越看越滿意。
這次來找秦王商討的目的超額完成,不僅拿到了最高預期,秦國還主動表示會為他們開啟教育,真是意外之喜。
美中不足的是關於嶺南和秦國之間的道路修繕,秦王還沒有給一個準話。
一開始百越想的是修個陸路就夠了,能讓百越人更方便地與外界往來,不再與世隔絕。
但是在江陵縣待了這麼久,他們算是見識到水運的厲害了。江陵位於長江邊上,來往船隻非常多,是水運的重要樞紐。
江陵往下遊走一段就會抵達洞庭湖附近,那裡有長江和湘江的交彙點。自湘水南下,走到最南端,會進入長沙郡和嶺南的邊界之地。
那邊有一段分支的水域往西大約一百裡(秦裡)的位置,就是離水的最北端了。
離水往南和珠江彙合,珠江則東西橫穿了嶺南。包括雲南、廣西和廣東,最後在廣州入海。
也就是說,如果在這裡開鑿人工運河的話,可以聯通兩段水係。
這樣一來,秦人可以從長江順湘水而下,過靈渠進入離水,再往南進入珠江。之後往東抵達廣東,往西抵達廣西和雲南。
為什麼靈渠是備受讚譽的人造運河?就是因為它直接把獨立的長江流域和珠江流域連為了一體。
百越首領在使者繚的提點下發現了這一點,之後就是萬分心動。
能走水路誰還翻山越嶺啊?直接坐船就能進入中原腹地,這不比什麼都強?
但是秦王好像不願意開鑿運河。
也是,這麼長一段河,不知道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鑿出來。換了他們,他們估計
也不願意,這是百越想要的又不是秦國想要的。
百越首領跟隨秦王隊伍換船上了停靠在長江中的大舟,秦王說要和另一處的百越部落一起談好,再統一收複百越。
路上,首領們就開始絞儘腦汁想該怎麼說服秦王答應幫他們開鑿運河。
其中一個首領說:
“運河對我們來說是很好的東西,商隊那邊也說了,有了運河以後就能有更多的好物送來百越販賣了。”
另一個首領說:
“這個道理我當然懂,但秦王不同意,我有什麼辦法?”
第三個首領想了想:
“如果運河對大秦也有好處,大秦肯定就願意開鑿了。”
“能有什麼好處?秦人走陸路也能走,他們那個馬車很好用,沒必要再挖個河。”
“其實太子殿下應該是會同意的吧?商隊是他的人,他必然想讓行商更方便些。”
“太子又不能做秦王的主。”
他們商討了好幾日,想要找出靈渠對大秦的益處。能不能打動秦王,就看這個了。
三人擔憂萬一等東南百越和秦國談好了條件,他們還沒想到說辭,這件事就會打水漂。所以一有空就紮堆思考,根本沒時間欣賞沿岸風景。
秦王父子倒是悠閒。
扶蘇不暈船,坐船比在坐車舒服多了,整日裡就愛在甲板等視野好的地方待著。
倘若秦王發現太子不見了,看一看欄杆邊上準能找到人。
前幾日扶蘇還處在適應的階段,沒有到處浪,頂多這裡看看哪裡看看。
後麵他就開始亂竄了,有一回竄到了膳房看見鮮魚,便問這魚是怎麼撈上來了。之後來了興致非要釣魚,不過試了許久也沒釣上來。
秦王政走到太子身邊看了一眼。
長長的釣線從船上垂下去,這麼高的船又是在行駛中,哪有那麼容易垂釣成功。太子也就能玩一玩了,等玩累了自然會放棄。
扶蘇確實就是釣著玩的,不過他中途發現居然有侍者悄悄安排了水性好的船員潛入水中,要把現成的魚往他鉤上掛。
雖然離得遠,但如今的長江水還算清澈,扶蘇不瞎,他能看得見。
趕緊把釣鉤收起來了,放棄了釣魚。
這些仆從真是太會來事了,真不至於做到這個地步。釣不上來他又不會生氣,沒必要折騰船員。
秦王政當時正在兒子身邊同他閒聊,說起修渠的事情。
靈渠是肯定要修的,隻不過由秦國提出的話,百越或許會抵觸。所以他們選擇了先由使者繚去提,把靈渠說成是對百越極好的東西。
這樣一來,就成了百越求著秦國修渠。
扶蘇便問父親打算什麼時候鬆口答應首領們,秦王說不急。之前談得太順利了,百越想要的全部達成,未免他們太飄,最好壓一壓氣焰。
扶蘇正要誇讚父親考慮周全,就發現了水裡的異樣。手忙腳亂地收回了魚線,無奈地將自作主張的侍者說了一頓。
秦王政忍俊不禁:
“太子的釣技已經差到侍者都不忍直視的地步了。”
父親居然笑話自己,扶蘇當即就說不釣了。反正也釣不上來,他以後都不釣了。
秦王政隻是靜靜地看著他表演,知道愛子並沒有真的生氣。看他演完才說不釣魚也好,可以換個玩法。
扶蘇好奇地問道:
“什麼玩法?”
秦王政命人去取了大木盆來,裝上水,再往裡麵放點活魚。
而後他對太子說道:
“你在這裡釣肯定能釣上,不喜歡釣魚的話,換成撈魚也可以。”
扶蘇:……
父親越發會埋汰人了。
這種幼稚的小遊戲他五歲之後就不愛玩了好不好!
秦王政眉眼含笑:
“原來阿蘇小時候果真玩過這個?我以為你會說三歲,居然玩到了五歲嗎?”
扶蘇說漏了嘴,有些羞赧。
他小時候比現在更愛吃魚,就總鬨著要自己去撈魚,所以足足玩到了五歲。主要不是為了玩,是為了吃。
秦王政聽著他的辯解,點了點頭:
“那你再撈一些,讓阿父也吃上你親自撈的魚。”
扶蘇扭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