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當初知道父親駕崩的委屈。
當初得知消息時他比任何人都難過,可再多的眼淚也隻能自己咽回去。
扶蘇不能對著弟妹哭,更不能對著臣子哭,所以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沉默地舉辦完了葬禮,沉默地目送父親的棺槨被送入皇陵,沉默地處理著朝政,沉默地一個人把病養好。
然後,當了二十年言笑晏晏的秦二世,仿佛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打倒他。
所有人都隻見過二世陛下的笑、怒、冷漠、淡然,唯獨沒有脆弱和傷心。
畢竟會在他需要的時候安慰他縱容他的阿父早就不在了。
秦王政輕輕拍著兒子的背,為他紓解情緒。等他身體不再顫抖之後,才溫柔地開口說道:
“在阿父麵前哭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阿父又不是沒見過。”
扶蘇“唔”了一聲,沒有回答。
他依然把頭埋在父親懷裡,有些難為情。怎麼都不肯退出來,像小時候那般耍賴。
秦王政也由著他,隻說自己肩膀好像都濕透了,再不換衣服等老了可能會得風濕。
扶蘇氣得抬頭瞪他:
“我沒有流那麼多眼淚!”
見愛子重新活蹦亂跳起來,秦王政終於放心。他伸手揉亂了兒子的發冠,起身去喚人來替自己更衣了。
扶蘇遮了遮眼睛,不確定自己現在是不是紅成了兔子眼。想了想還是沒有叫侍者進來侍奉,默默地坐在原地發呆。
其實也沒有想什麼,就是腦子還有點轉不過來。父親魂魄停留在鹹陽的事情叫他大受衝擊,他現在思緒還是鈍鈍的。
秦王政更衣回來見愛子仍在發愣,便親自取了濕潤過的帕子來替他擦臉。
扶蘇這才回神,乖乖仰著腦袋不動彈。等父親擦完才想起來今日要啟程去壽春,可眼看著動身的時辰都過了。
秦王政猜到了他要問什麼:
“寡人已經下令明日再啟程了,等下你陪為父去海邊轉轉。”
他早晨去海邊散步,覺得很有用。散完後情緒好了不少,他見扶蘇也有些萎靡,便決定帶愛子也去走走。
扶蘇小聲問父親,他看起來是不是很明顯哭過。
外麵都是臣子,要是很明顯的話他就不出門了。史官那個討厭鬼要是見到了,肯定會記下來的,還有李斯也會背地裡笑話他。
秦王政仔細打量了片刻:
“不明顯。”
頓了頓又道:
“誰敢笑話你,寡人替你收拾他。”
但到底沒有立刻帶兒子出門,而是叫人取來書冊茶點,準備和兒子在屋內消磨半日的時光。
侍者進來的時候,秦王政替兒子擋了擋。沒人看見太子的臉,他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放下東西就出去了。
扶蘇吃著點心,用空著的手摸了摸頭上的發冠,抱怨父親剛才弄亂了他的發髻。
重新梳頭肯定要叫侍者的,可他現在又不好見人
。發冠歪斜有些扯著頭皮了,他乾脆全拆了,任由發絲披散在身邊。
秦王政便說他也可以替太子束發。
扶蘇哪裡能讓父親動手,伸手攏了攏頭發,隨意找了根繩子紮起來,謝絕了父親的好意。
秦王政也不強求。
父子倆安安靜靜看了一上午的書,時而小聲探討一些問題。春光正好,偶爾能聽見外麵鳥叫蟲鳴,頗有點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意趣。
情緒平複之後,父子二人也終於能心平氣和地聊起一些往事。秦王政說到他看見太子前後腳收到傳信的畫麵,扶蘇則說起一些父親還未記起的過往回憶。
午時用膳前,侍者才來替太子重新束發。
雖然很疑惑太子怎麼把發冠拆了,但料想可能是不小心碰歪了發髻,也就沒有多問。
午後小憩結束,父子倆在海邊的林蔭下走了許久。
沙灘上確實沒什麼樹,崖壁上樹林還是不少的。站在這裡眺望大海視野更佳,就是苦了隨行的侍從,時刻擔心君上一腳踩滑會摔下去。
史官被撇開了一上午,下午的時候怎麼都不肯離開了。他懷疑王上和太子上午背著他偷偷乾了什麼不方便記入史書的事情,問不出來真的難受。
他承認自己好奇心有點重,但沒有好奇心的話他也不會跑來當史官了。
史官好不容易擠到了二人附近。
正巧聽見太子問道:
“那父親還要去獵殺大鮫嗎?”
秦王政一時沒給出回應,他在思索是否還有獵鮫的必要。既然大鮫不會阻攔出海的航路,似乎可殺可不殺。
又聽扶蘇說道:
“驪山陵中還要鮫油製作長明燈,父親不獵的話,我便安排旁人去做。”
秦王政這才想起此事。
為獵鮫找到了新的借口,秦王政便沒忍住,說道:
“不必安排旁人,寡人自去即可。”
他隻夢見了獵鮫結束的場景,沒能回憶起獵鮫時的體驗。這感覺就跟玩遊戲隻看到了一個獎勵結算,失去遊玩體驗等於沒玩。
無論如何,獵殺大鮫對秦王政來說都是一件值得記載的英勇事跡。他不僅想獵鮫,他還想降服猛虎,還有大熊、巨鱷……
扶蘇聽著父親細數這些東西,表情漸漸從微笑,變成了危險的微笑。
他輕聲細語地提醒:
“父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的。”
秦王政試圖和太子討價還價:
“寡人年輕力壯……”
扶蘇打斷父親的話:
“您今年三十有七了。”
馬上奔四的人了,該有一點身為中年人的覺悟。不要因為保養得仿佛二十七八,就真以為自己才不到三十歲。
秦王政惋惜不已:
“今年不把這些事情做完,下一次巡遊隻怕已經四十多歲了。”
到時候太子肯定更不讓他做這樣危險的事情。
史官一來就聽見這樣的對話,終於感覺不虛此行。刷刷刷幾筆記錄了下來,表情十分興奮。
他的動作被王上看見了。
秦王政頓時找到了新的借口:
“太子你看,史菅已將寡人的豪言壯語記載下來。倘若寡人不曾做到這些,恐會遭受後人嗤笑。”
愛子一向在意父親的風評,肯定舍不得父親遭遇這些的吧?
扶蘇果然遲疑了:
“可是……”
秦王政給了史菅一個下麵那句不用記錄的眼神,而後對太子承諾道:
“若是力有不逮,便叫侍衛頂上。”
左右他隻要參與在其中,史書上就能寫是他乾的。就像那些後宮姬妾不過是燉湯時區撒了一把鹽,也能說成是親手燉的一般。
當然,秦王政是不屑於這麼乾的。
他自信自己可以搞定所有猛獸,不需要那些人的輔助。之所以說這樣的話,僅僅是為了安撫太子,不讓太子為他擔憂而已。
扶蘇雖然看出了父親的意思,但想著真遇到危險侍衛也不可能真的就這麼乾看著,到底還是鬆了口。
史官大筆一揮,記錄下了太子勸阻王上、王上說服太子的過程。至於王上具體說了什麼才讓太子鬆口的,對不起,王上不讓他寫,隻能一筆帶過了。
額外修整一日之後,船隊重新出發。
晚間秦王政其實又做了回憶夢,不過都是一些日常內容,沒什麼要緊事。他意識到自己的記憶在漸漸複蘇,就是複蘇得有些淩亂,沒有按照順序來,梳理起來有些頭疼。
扶蘇見父親夜間睡不好,便讓人熬了安神湯來。
他寧願父親不想起這些,也想叫對方夜裡能好好安枕。那些事情他可以自己告訴父親,是否想起回憶並不重要。
安神湯果然有用,倒不是不再做夢了,而是夢境終於開始按順序進行了。
想來是前幾日心緒起伏太大,這才導致思維混亂,夢境的回憶也受到了乾擾。
第一次做夢就是與白日之事正相關的內容,也不知道是受到此事的刺激才開始恢複記憶的。還是說最近本來就會恢複記憶,隻是大鮫一事插隊到了最前麵。
按順序恢複記憶好,也不好。
好在不用自己整理分辨了,不好則在記憶居然是從兒時開始的。
或許是以魂魄存在的那些年,叫秦王政想起了很多本來受大腦記憶存儲量影響而遺忘的往事。如今回憶起來,就差從吃奶開始了。
幸好沒有,不然還怪尷尬的。
秦王政頭一次以大人的心態去看幼年在邯鄲的經曆,發現其實那些仇人也沒那麼難對付。隻是他當初年紀小,很難反抗。
還有趙姬。
他以前覺得自己兒時和母親感情很好,分明相依為命,可惜後來母親變了。現在再看,便能看出他們二人相依為命是被迫的。
趙姬拿他當唯一的精神支柱,所以對他極好。等不需要
這個支柱時,情感自然可以寄托在旁人身上。
這個道理他早該懂的,但他不願去回憶狼狽的幼年,更不願意去回憶趙姬這個給他帶來恥辱的生母。
後來心態強大、不再將趙姬那點事放在心上後,想回憶又已經記不清細節了。
秦王政覺得自己仿佛一個沒有感情的旁觀者,冷淡地看著幼時的一切。
如今的他有了敬慕自己的兒女,更有對父親的愛重不摻任何雜質的太子。他不缺親情,更不缺家人,原生家庭裡父母給他帶來的傷害根本不值一提。
秦王政覺得沒什麼意思,希望早點看完這些回憶。他如今隻關心扶蘇幼年時期是個什麼模樣,是不是像他設想中那樣可愛。
終於,船隊即將抵達壽春的時候,夢境演繹到了扶蘇降世。
長子的誕生預示著秦王政終於有了他自己認可的第一個親人,過往那些則隻是他人生中的過客。
小小一個嬰兒安睡在繈褓裡,眉眼間已經可以看出俊秀了。有些孩子從出生起就不凡,不像很多嬰兒一樣皮膚紅紅的不太好看。
秦王政第一次抱孩子,果不其然是個大寫的手忙腳亂。
但是幼小的扶蘇很給麵子,沒有哭。
那時當爹的還沒有發現兒子的不對勁,他不哭不是因為乖巧,是因為天生的缺陷。
三歲之前的扶蘇是不愛哭的。
那一年秦王政十八歲,還有兩年就能加冠了。可是朝中處處受到掣肘,他的加冠被拖延到了二十一歲才舉行。
二十歲的時候,王弟成蟜起兵叛亂,秦王政不得不放下年幼的長子去忙這件事。
實際上秦王陪伴兒子的時間很少。
長子剛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在暗中布局要奪回權柄了。所以他隻能抽出時間去看孩子,每次過去都覺得孩子變化很大。
小嬰兒本來就長得快,堪稱一天一個樣。秦王隔三差五才能去看一次,錯過了很多兒子成長的過程。
後來他有了長女陰嫚和其他的兒女,又要分出時間再去看看彆的孩子,小扶蘇能分到的關愛就更少了。
隻不過他是長子,秦王政必然會率先去看他。等看過他之後,才會去看彆的弟弟妹妹。
可這樣比起以前所有時間都留給扶蘇,已經叫扶蘇受了很多的委屈。
好在小嬰兒感受不到這個,隻有夢裡圍觀的秦王政自己在感覺虧欠。
扶蘇兩歲的時候,秦王政忙於成蟜之事,去後宮看望孩子的次數已經降到了一個月才能抽出一點空來。
不過那時的扶蘇已經可以口齒清晰地喊阿父了,然後抱著阿父的腿不讓他走。秦王政隻能帶著他一起去看彆的弟弟妹妹,然後時間到了再狠下心讓人將長公子送回他母親那裡。
年輕的秦王心裡還有很多宏圖霸業,他沒有回頭去看兒子有沒有露出傷心難過的表情。
如果他回頭了,可能會看到小孩子冷靜到近乎冷漠的樣子,從而提前發現異常。
抱著父親的腿不撒手,也不過是楚姬為了叫自己的孩子能受到王上看重,特意教導的罷了。
楚姬雖然去世很早,但她很愛她的孩子。可惜她和丈夫一樣,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把全部心神放在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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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姬肩負著楚國給她的使命,她要替楚國聯絡潛伏在秦國的各方勢力。甚至教導兒子親近父親,都不是單純為了孩子好,也有為楚係爭取權利的意圖在。
事情的轉變發生在第二年。
秦王政九年,王上終於加冠,並且一舉剿滅了嫪毐之流。哪怕朝中仍有呂不韋一黨大權在握,秦王也有自信一年內把呂不韋給一起收拾掉。
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可是局勢的順利中也隱藏著一些陰霾。
比如太後趙姬為了被秦王當眾摔死的兩個私生子,和兒子大鬨了一場,母子徹底決裂。
年輕的秦王獨自坐在殿中處理政務,渾身都透著冷氣。
哪怕他早就接受了和生母成為陌路人的事實,當真看到趙姬為了彆的孩子做出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模樣,依然會心情糟糕。
侍者們都緘默地站在角落,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生怕遭受遷怒。
可這個時候,殿外有人不懂規矩地闖了進來。那人的表情十足地驚恐,甚至顧不得王上是否會震怒了。
她惶恐地說道:
“楚姬夫人三日前歿了,因前朝有要事我等不敢打擾王上。但、但長公子他……”
秦王政對這種話說不清楚的婢女完全沒有耐心,他本就在慍怒中,沒有降罪已經是看在長子的份上了。
當務之急是問清楚扶蘇到底怎麼了,處置婢女於事無補。這人是楚姬身邊的心腹宮人,留著她還有用,扶蘇需要人照顧。
秦王沒有再等婢女磕磕絆絆地回稟,大步走向了楚姬居住的宮室,他要親自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宮室中,侍者正在來往布置喪儀。
三歲的小扶蘇站在庭院中間,漠然地看著這些人來來往往,臉上沒有任何傷心的表現。
侍者都很忙,沒人注意小公子。小公子身邊有足夠的人手侍奉,真有什麼事他們自然會去處理。
可是這些照顧扶蘇的人也沒發現不對,他們以為公子是因為母親離世而傷心過度,這才表情木然。
但是足足三天過去了,扶蘇不僅沒有緩過來,甚至連問一聲“阿娘去哪裡了”都沒有問,婢女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公子不會是傷心傻了吧?
這個時候再沒人去顧慮什麼王上正忙於前朝大事不能打擾了,終於有人硬著頭皮闖入了章台宮。
秦王抵達時看到的就是小扶蘇冷漠地走向宮門,婢女問他去做什麼,他說這裡太吵了,他要出去找個地方坐一會兒。
然後他就當真找了個地方坐下,安安靜靜地晃著腿,好像事不關己的模樣。
秦王政再一次感覺到了呼吸困難。
他以前隻聽愛子提起過自己小時候情感缺失,但當他真正親身麵對那個畫麵時,身為父親真的很難冷靜下來。
夢裡的秦王也無法冷靜,他直接三兩步走過去把兒子攬入懷中。
母親的事情、私生子弟弟的事情、兒子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全部在同一時期爆發,似乎要把他壓垮。
但秦王政撐下來了,他將兒子帶回了章台宮。然後告訴自己,無論扶蘇能不能好起來,自己也不能放棄他。
他活了二十一年,被父親拋棄在邯鄲過,被母親“拋棄”在鹹陽過。他不想做父母那樣不負責任的父親,他自己缺失過的愛他要補給自己的孩子。
扶蘇不能成為第二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