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始皇帝提出另取帝號時,是提前和臣子們說過的。王綰、馮劫、李斯等人私底下先招博士們商議,而後才來提出建議。
這次秦王政猝不及防開口,打了大家一個措手不及,當時都愣在了那裡。
正要帶頭參拜大秦天子的相國李斯被架住了,到嘴的“天子”二字哽在那裡,上不去下不來,一臉吃東西噎著了的表情。
扶蘇偏頭看了父親一眼,果然見父親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真壞啊,阿父。
但扶蘇偏要讓人下不來台,畢竟他可是父親的小尾巴,怎麼能不緊跟父親的腳步呢。
太子殿下關切地問道:
“李相公怎麼了?可是站太久岔氣了?”
李斯:……勿cue,謝謝。
李斯迅速調整好表情:
“多謝殿下關心,臣無事。”
不過是突如其來的要求罷了,王上心血來潮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一個優秀的臣子應該能夠應付一切突發狀況,滿足王上的任何要求。
李斯腦筋轉得飛快,迅速想到了對策:
“臣聽聞,古有天皇、地皇、泰皇,其中泰皇最貴。陛下建造大一統盛世,自該稱泰皇才是。”
在泰山稱泰皇,很應景。
——李斯啊李斯,你真是太機智了。這都能給你想到,你就該是大秦第一賢臣!
李斯微微有點自得,覺得這把穩了。
王綰看不過去,非要踩他一腳:
“相國也知‘泰皇’古已有之,以王上的身份,應當擁有一尊前無古人的帝號,相國此言未免太過敷衍。”
李斯:?
就你會媚上是吧?可把你能壞了,還能想到王上應該用個前無古人的帝號。
可惡,這話怎麼就被王綰先說了。不應當,不應該有旁的人比他更會討好王上,他怎麼能在這種方麵被人搶占先機?
李斯立刻反咬一口:
“看來王兄是有好主意了,不如說出來讓大家聽一聽?”
王綰頓時不說話了。
他就是嘴上口嗨一下,還沒來得及想好新的帝號。泰皇都不行的話,總不能叫神皇吧。
李斯仿佛鬥勝的公雞,不過他仍要努力做出謙卑的姿態,免得讓人指控他太飄。所以李斯隻是稍微得意地瞥了王綰一眼,而後就接著凝眉沉思去了。
現在一切回到原點,所有人都要重新開始思考。
馮去疾這時才慢悠悠開口:
“帝號且不急,臣倒有一建議。除卻帝號要改,旁的應當也要改才是。譬如往後王命便為‘製’,王令便為‘詔’,天子自稱可曰‘朕’。”
王命為製說的是往後帝王平時下達的非正式決策,在官方文字中應當記錄為:「製曰:XXXX」。
後麵的內容可以是“善”“不可”這類性質的回答,也可以是直接下達新指令“朕決定日後要如何如何”這樣。
王令為詔就更好理解了,書麵形式的詔書大家都見識過。
而天子的自稱,是馮去疾靈機一動想到的。
最近王上不再用原本的自稱“寡人”,反而時常用“朕?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便忖度著王上可能是想修改為帝後的自稱,那便乾脆由他來替王上開口建議。
當年周天子的自稱比較複雜,是為“予一人”,說起來就很費事。精簡一些也好,至少旁邊那個史官可以少寫幾個字了。
李斯不可置信地看向馮去疾。
王綰搶他風頭也就算了,怎麼馮去疾這個濃眉大眼的也開始表現了?果然,這群同僚他是一個都不能忽略,放鬆警惕就會被排擠到邊緣去。
李斯絞儘腦汁,李斯苦思冥想,李斯搜腸刮肚。
終於,李斯想起來了!
之前他曾瞄到過一眼史官的起居錄,裡頭有一段對話說的是太子稱讚王上“功蓋三皇德高五帝”,那不如——
扶蘇見父親已經看足了好戲,便卡著點走出來。做出一副為父分憂的孝順兒子狀,搶先一步把李斯想說的給說了。
太子殿下曰:
“父親功蓋三皇德高五帝,不如取皇、帝二字,號曰‘皇帝’。”
李斯:QAQ
太子殿下您怎麼也開始……?
秦王政心情十分愉悅,完全沒管臣子的死活。他欣慰地看著優秀的愛子,隻覺得恍若隔世。
片刻後,他頷首:
“可。”
史官刷刷刷地記下這曆史性的一刻。
不等旁人反應過來,扶蘇又接著開口了。
前世父親還說過對大秦未來千秋不滅的野望,話本身是沒什麼問題的。
隻是父親這麼說出口後,倘若大秦哪天覆滅了,必然會有人拉出這件事來嘲諷。說始皇帝大言不慚,還想萬世無窮,結果這才幾世就滅國了,真是貽笑大方雲雲。
扶蘇堅決不給旁人譏諷父親的機會,所以這樣會落人口舌的話他決定自己替父親說出來。
旁人要譏諷就譏諷他好了。
於是太子殿下又諫言:
“自古以來君王死而以行為諡,如此子議父、臣議君,實乃不妥。倘若沿用,不僅是陷父親於不孝,也是陷臣子於不敬。”
父親今日稱帝,自然要追封先祖。甚至可能還要變更先王們的諡號,以此配上他們帝天子的身份。
要是諡號改的不好,又是一樁話柄。
扶蘇:“況且兒臣慚愧,功績定不如陛下,無顏為父定諡。不若廢除諡號,陛下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陛乃帝王寶座前的階梯,陛下原指站在階梯下為君王傳話的臣屬。
但古人講究含蓄,所以會選擇不直接稱呼上位者。而以他身邊的存在代指,以示尊敬。
此前陛下不曾被用來稱君王,是從始皇帝開始作為帝王代稱的。意思是我通過在您台階下的臣屬向您傳達我這
個卑者的話語,表達卑者向尊者進言。
目前這個時代還無“父皇”之稱,所以上輩子父親稱帝之後,一般正式場合扶蘇都會口稱“陛下”以示尊敬。
在場臣子們一聽,立刻就學了過去。
大家偷覷著王上的表情,見他眉眼含笑,似乎心情極好,便知太子殿下這話是說道對方心坎裡去了。
於是紛紛拱手行禮附和:
“參見始皇帝陛下。”
無人敢挑方才太子言語裡的刺,除了受寵的親兒子誰敢當著帝王麵說“我不敢給父親定諡號”?陛下還春秋鼎盛呢,不怕彆人說你在詛咒帝王?
始皇帝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倒是不怎麼忌諱這個。他如今已然確定人死不是結束,對死亡也沒有了當初的畏懼。
他伸手將太子扶起:
“太子有心了。”
愛子的心意他如何能看不明白?
雖然他內心強大,並不畏懼旁人的言語議論。可這到底是扶蘇的一片心意,始皇隻好熨帖地笑納了。
接著,始皇當眾宣布道:
“冊立朕之長子扶蘇為皇太子,往後太子自稱為‘孤’。太子乃半君,見太子需行大禮參拜。”
孤這個自稱,在一開始其實是周天子用的。
周天子可自稱孤、寡人,後來諸侯王也跟著自稱寡人後,周天子的獨有自稱就隻剩下予一人了。
始皇現在這麼說,也搞不好是在暗指太子地位堪比諸侯王,還是說他大秦太子地位和周天子一樣尊貴。
反正大家知道陛下愛重太子就夠了。
因而又紛紛行禮:
“參見太子殿下。”
確定了愛子的正統身份後,始皇帝就把彆的兒女給忘了。轉而去追封先祖長輩,更改大秦圖騰為黑龍。
接著又開始當場宣布職位調動,比如相國改稱丞相,比如某些臣子升官,等等。
要處理的事情很多,這次不僅是史官在瘋狂記錄了。其他一些臣子也要在新架設的桌案上草擬詔書,然後拿去給始皇帝審閱,最後蓋下大印等待下發。
新的傳國玉璽與新製的空白詔書等,扶蘇早已命人提前備好。
這一世有了很多工業技術上麵的發展,他可以給父親提供更好的待遇。
光是書寫詔書時用的墨,製作程序就十分複雜。中間摻雜了極為稀有名貴的香料,製作時還加入了金粉,寫出來的字就自帶金色的星點和香味。
臣子們之前沒見過這些好東西,第一次用還有些不習慣。
周天子以前也講究,但條件有限,講究不到這個地步。光是太子命人從西域搞來的那些新物,周天子就沒見過。
眾人一通忙亂。
天色漸晚,侍者又取來燈油點上。將泰山頂上鑿出的平台照得燈火通明,臣民們於山下都能看見隱約的火光。
扶蘇從禮服的袖子裡摸出一包沾染了體溫還沒有涼透的糕點,悄悄塞給父親。
這會兒距離上一場用膳已經過去三個時辰了,父親該餓了。他自己則抽空偷吃了不少,現在一點不餓。
始皇帝收下糕點,在愛子的遮擋下略略用了幾塊。
畢竟臣子們都在餓肚子,就他偷吃仿佛不太好。但愛子給的糕點他是肯定不會分出去的,隻能事後讓侍從去問廚子要些點心。
然而廚子那邊正忙得不可開交,暫時拿不出足夠的糕點,隻能讓大家先餓著了。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
李斯最後一筆落下,隨著大印蓋上,停了許久不再綻放的煙花再次炸響。
這次有了黑夜襯托,眾人終於完完整整地欣賞到了煙火的絢爛。
山下雖然有人不信邪地摸去煙花燃放的地點,企圖探尋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祥瑞。但扶蘇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炸一朵就換個地方,禁衛兵跑得可比追來的外人快多了。
最後有心之人在自己複刻的簡易地圖上把位置一標注,發現煙花燃起的點位也是有獨特含義的,似乎符合某個陣法。
反賊們用線將之連起,最後發現是玄鳥的形狀。
他們氣得破口大罵:
“還說不是秦人自己搞的!”
出門後立刻把這件事宣揚了出去。
奈何庶民們一聽居然形狀都是秦國沿用五百多年的圖騰玄鳥,頓時更加相信這是天地在為大秦造勢了。
反賊們:???
一群愚蠢的庶民!
其實要問庶民們為何如此堅信,原因也很簡單。
反賊還要自己去摸索位置,再一點點標注出來,花時間琢磨這到底是什麼圖案。秦國自己安排出去引導輿論的人手就沒必要搞得這麼複雜了,在反賊開口前的許久,先一步奠定了輿論基調。
現在各地都是眾口一詞,反賊怎麼掰得過來?
更何況這些是真是假不重要,對庶民來說重要的是秦王稱帝之後免除了他們不少苛捐雜稅。
新生的秦王朝給了庶民甜頭,而且還承諾後續會有更多優待。人們哪有興趣去管誰當皇帝,他們隻在乎自己日子好不好過。
這些民間的暗中博弈都是後話了。
此刻秦朝君臣還在泰山頂上。
天黑了下山不安全,所以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打算直接下山。眾人裹上厚實的衣服抵禦山頂的寒冷,廚子在士兵的幫助下就地生火熱菜。
反正一時半會兒也下不了山了,不如在泰山頂上設個宴,作為對秦朝誕生的慶祝。
宴飲的菜品是提前做好的,擔憂今日不夠冷還取了點冰凍著。不過目前看來是多慮了,反而是化凍費了點功夫。
之前廚子就是在忙著解凍菜品,才騰不出手給大家做東西墊肚子。反正等大宴準備好也能吃上飯,太子也說這個不著急,廚子就沒管。
現在宴席終於準備好了,菜肴如流水般送入各人案前。
山下的臣民都以為君王在山頂祭天,誰想得到他們其實是在野餐。
橋鬆小聲問父親:
“這樣會不會顯得太不尊敬天地了?”
怎麼能在泰山頂上辦宴會呢?
扶蘇振振有詞:
“在這裡辦宴會才顯得尊敬天地,可以邀請天地和泰山神一起宴飲。”
說著他一指父親身後放著菜肴的高台??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說那是給天神的座位。
橋鬆嘴角一抽。
平時祖父身後站著的都是侍奉的下人,祖父要是當真尊敬天神,就該把主位空出來,而不是做這種形式主義。
不過他明智地把這話咽了回去,免得說出來叫神仙聽見了會怪罪祖父。
扶蘇飲了一口溫熱的柘漿:
“你祖父今日可沒封你為太孫,你自己回去反省一下,要怎麼補救。”
一句話鬨得本來還挺開心的小孩頓時蔫了。
其實始皇就是事情太多忙忘了,他滿心滿眼隻有愛子,孫子那是什麼?先往旁邊稍稍,其他兒女也往旁邊稍稍。
所以不是始皇不打算封太孫,純粹就是沒來得及。
大秦說起來勉強算是有封太孫的傳統。
昭襄王當初看重安國君繼位,便有一部分原因在子楚身上。
他認為安國君的這個嗣子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安國君自己也還行。這樣大秦在他之後就可以連出兩代及格線以上的君王了,兩代之內不用擔心秦國沒落,辜負此前三代長輩的努力。
隻是千算萬算沒算到,安國君給他守孝完之後三天就沒了。他兒子子楚也沒好到哪裡去,就多活了三年。
幸好再下一代的公子政是個爭氣孩子。
哪怕這個特彆爭氣的崽活得也不是很長吧,可他繼位得早啊。當君王也當了三十多年呢,比他爹子楚的壽數還久。
這麼缺德的笑話就暫且不說了,說回重點——如果太子和太孫都不拉跨,早點確定繼承人其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始皇坐下喝了杯酒就想起這事了。
他偏頭看了一眼委委屈屈的大孫子,沉默了片刻。想著現在雖然是在宴飲,但也是非常重要的大宴,在宴上宣布大事應當勉強算得上正式。
於是他補上了封太孫的詔令,剛坐下吃了口菜的李斯不得不又跑過去寫詔書了。
李斯:恨!我和太子犯衝是吧?!
罪魁禍首太子殿下則在美滋滋地喝他的柘漿。
阿父說太子身體不好不宜飲酒,命人撤換了桌上的酒壺。其他人也不敢說大宴上不喝酒是不是不尊重人,哪有喝甜水代替的。
太子的不尊重能算不尊重嗎?
是他們這些臣子不配太子喝酒,謝謝。
扶蘇不愛喝酒的毛病也不是一開始就有的,之前始皇帝還疑惑過,擔憂是不是兒子在哪裡受過酒水的折騰。
恢複記憶後他明了了。
是扶蘇上一世身體垮掉後,服用的很多藥物都會收到酒水的影響,導致藥效大降。每每藥效降低,他就要補喝一份。
喝一碗苦藥已經夠遭罪的了,因為這種原因多喝幾次,扶蘇堅決不肯。
反正他是太子,後來又是皇帝,誰也不敢逼他喝酒。大家都知道太子身體不好,也怕人喝出毛病來。
起初扶蘇還沒繼位之前,隻是太子一人不飲酒。等秦二世在位的時候,就演變成大家都不在宴上喝酒了。
開玩笑,當皇帝的都不喝酒,底下臣子誰敢喝啊?
老臣們還好,知道陛下真的是因為身體緣故不喝。新臣子們卻摸不準,漸漸流傳出了陛下聞不得酒氣的流言。
於是一個兩個的為了討好陛下都不喝酒了,每次喝完還要仔細洗漱,生怕帶上一丁點酒精的味道就會熏著陛下。
等到二十年後朝中不剩幾個老臣了,大宴就成了聚眾喝茶水。雖然喝得大家麵有菜色,可誰也不敢抱怨什麼。
這樣的誤會,扶蘇會澄清嗎?
當然不會!澄清之後還怎麼欣賞愛卿們的精彩表情?
扶蘇:我喜歡宴會。
逢年過節他就開宴,然後不僅笑看大家喝苦茶,還要壞心眼地給臣子賞菜。不愛吃蔬菜的就賞他蔬菜,不愛吃肉的就賞他肉,美其名曰不能挑食。
皇帝賞的菜不吃完顯得不尊敬陛下,隻能硬著頭皮都給吃了。
可能是這樣太缺德了,後來扶蘇就身體惡化到無法開宴了。不過不要緊,太子可以代他開宴。
陛下人不到場,賞的菜還是會到場的。還要故意派人去問太子有沒有喝酒,小孩子不要多喝酒。
臣子們:懂了,太子主持的宴會也不讓喝酒QAQ。
始皇帝想到這些往事,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