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談心(1 / 2)

扶蘇離開後沒有亂跑,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無視了跟在身後的涉間,還把屋內的侍者都遣退了。然後蹬掉鞋子,像小時候那樣躲進被窩裡,把自己整個人團成個球。

身為大秦公子,其實扶蘇沒有多少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他身邊永遠有一群侍者跟著。

如果出門在外的話,哪怕他嗬令所有人都退下,侍者也隻會遠遠跟隨。還得站在能看見太子殿下的地方,避免殿下出現意外他們不能及時趕過去。

所以隻有在寢殿內,扶蘇才可以任性地把所有人都撇開,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呆一會兒L。

若是上一世的侍者們,自然都習慣了太子的這個操作。這一世卻是頭一次遇見,扶蘇已經很多年沒有獨自生悶氣了。

眾人麵麵相覷,到底還是退了出去,不敢留下叨擾。

扶蘇悶在被子裡,一動不動。

他生氣的點並不僅僅是父親不在意自己的名聲,更重要的是父親散布這個輿論,實則還有另一重布置。

畢竟像這樣的說辭,很明顯就是在給太子鋪路。

上一世他和父親使用這個手段的時候,是天下剛剛一統時。六國庶民難以歸心,因而父子二人商量後決定另辟蹊徑。

靈感來源是趙國上一任趙王和他的長子趙嘉。

太子趙嘉素有賢名,而前任趙王卻寵信郭開,引得趙人怨懟。趙人因此期盼太子嘉可以繼位,可惜後來趙王廢長立幼。

趙嘉有賢名,扶蘇的賢名比他更甚。始皇帝便決定試一試,看能不能用太子來拉攏人心。

那時扶蘇沒有多想,覺得這隻是個尋常的手段。

可是很久之後,當扶蘇繼位成為了二世皇帝,他發現不對勁了。

夏太醫是個很會做人的太醫,他在查看過往的脈案時,發現始皇帝陛下的身體似乎從天下一統後就開始由盛轉衰。

那時的太醫院首還是他師父夏無且,夏無且幫著隱瞞了消息。

太子殿下並不知道他的父親漸漸開始變得精力不濟,意識到自己正在一點點衰老。雖然父親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但父親每每在他跟前時都顯得毫無破綻,身體似乎還很強健。

因而始皇帝之前和兒L子商量著要用的輿論手段,並不僅僅是為了表麵的原因,更是為了給兒L子鋪路。

他要將太子的賢名傳遍大秦,這樣等太子繼位時,就不用像他一樣麵對六國舊民的抵製。

那時的始皇帝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可身體的衰老提醒他不能再拖了。

於是始皇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將一樁樁一件件原本需要很多年才能推進的事情壓縮在十年內完成。

他精密地計算著庶民的忍耐力,踩在他們的承受極限上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反正隻要等扶蘇繼位,飽受壓迫的庶民就可以得到喘息,大秦不會因此出事。

扶蘇的中毒是他始料未及的。

但是計劃已經開始進行

了,隻能硬著頭皮推行下去。

況且一切也沒嚴重到那個地步。

待他把得罪人的事情做完了,扶蘇身上的擔子就沒那麼重了。帝國休養生息的時候不需要扶蘇做太多事情,他可以一邊養病一邊治理國家。

始皇著力培養了蒙毅等人,他們都可以替扶蘇分擔大量的壓力。

隻不過整日看著愛子纏綿病榻,他實在不忍心。正好此時有方士獻策,他便決定嘗試一二。

反正他已經老了,本身也沒幾年好活。哪怕方子沒用,問題也不大。

一開始始皇也沒有直接就服用那所謂的仙丹,而是選擇清修、清修顯然不會損害身體。是後來精力實在不濟,才開始嘗試用丹藥提神。

扶蘇後來看過脈案才想明白父親的布局。

他當時就很生氣,可父親已經去世了,他連找當事人質問都找不到。本來二十多年過去,他都要忘記這件事了,結果今生又來一次。

哪怕這一次父親身體康健,完全沒有衰老的跡象。但隻要一想到上輩子父親的那些鋪墊,他就心慌。

或許這一次,父親也是在為他鋪路呢?

畢竟如今距離大一統十一年的始皇帝駕崩,已經隻剩下八年左右了。

以父親走一步看十步的性格,即便他能確定自己八成可以再活很多年,也會為了剩下那兩成“壽數已定”的可能性做準備的。

然而扶蘇很不喜歡父親假設他自己活不過五十歲。

就算明知道父親提前以最壞的結果進行打算是對的,他也很難接受這件事。

太子殿下在屋子裡獨自待到了天黑。

侍者在外頭守得著急上火。

殿下是午時跑回來的,上午出去逛了一圈,不知去見了何人,後來則是又去了陛下那邊。

在外麵的時候,跟隨殿下的是侍衛,他們沒跟去,也就不清楚殿下可用過膳了。後來殿下一回府就去了陛下那邊,他們也沒來得及跟上,同樣不知是否在陛下那裡用過膳沒有。

若是一直沒用的話,那就是從朝食之後餓到了現在。眼看著晚膳的點將要過去,殿下依然沒有傳喚他們進去侍奉的意思。

再這麼下去,怕是要餓出好歹來。

領頭那人壯著膽子進屋去看了一眼,見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個包。殿下躺在裡頭沒有任何動靜,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他小聲喚了一句:

“殿下?可要用膳?”

沒有任何回應。

侍者感到了棘手,難道真是睡著了?可是睡著了的話,他該不該把人叫醒呢?

不叫醒,等睡醒要餓壞了。叫醒,又會驚擾殿下的安眠。

他隻好重新退了出去,叫上其他人商議對策。

有人分析道:

“殿下許是早間出去逛累了,才睡到現在。睡這麼久也該睡飽了,且再睡下去,夜間又要睡不著。”

還有人則道:

“即便是累

了,尋常休息時也會留人守著。今日殿下不許我們守在屋內,恐怕另有隱情。”

雙方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涉間在旁側聽了半晌,忍不住提議道:

“不如去問問陛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今日是一直跟著殿下的,除卻中間殿下去見李丞相時、李丞相示意他退避之外,其餘時間基本都在場。

哪怕後來陛下和殿下單獨說話,他也守在門外。雖然沒聽清父子倆說了什麼,卻隱約聽到爭執的動靜。

太子殿下估計是和陛下吵架了,這才心情不好。可陛下後來依然叮囑他過來保護殿下,說明哪怕是吵了架,陛下依舊十分關心殿下。

既然如此,遇到難以抉擇的事情直接請示陛下就好了。若是陛下聽聞殿下餓到了現在,說不準還會親自過來勸哄呢。

彆看涉間是個大老粗,心思比較簡單。就是因為他心思簡單,才不會多想。

父子間吵架不是什麼大事,當爹的哄兩句兒L子也沒什麼稀奇的,他有時候也會哄他家臭小子。

侍者想了想:

“將軍所言有理,就這麼辦吧。”

始皇很快得到消息,頓時就坐不住了。

他還以為兒L子會跑出去散散心,等消解完鬱氣就好了。結果卻是像小時候那樣躲到被子裡把自己悶著,他都好多年沒見到扶蘇這樣了。

始皇匆匆趕來,獨自進屋一看,果然是個眼熟的小鼓包。

應該說是大鼓包,畢竟扶蘇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三頭身的小太子了。

始皇在床沿坐下,伸手拍了拍那個鼓包:

“阿蘇,還在生氣嗎?”

被子底下依然沒有動靜。

始皇隻好伸手探入被子裡,精準地找到腰側的位置,戳了一下。

愛子有點怕癢,若是醒著,肯定要躲的。

果然,被子裡麵的人忍不住動了動。

始皇心裡有數了。

他又摸索了一會兒L,捉住了兒L子的手,想把他拉出來。可惜已經不是肉嘟嘟的小胖爪子了,不然手感能更好些。

始皇哄道:

“阿父回去反省了一下,不應該自作主張。這件事阿父該提前和你商量,然後再命人去做的。”

扶蘇把手抽出去,還是不理父親。

父親才不需要和他商量呢,父親才是秦皇,他一個太子有什麼資格提前得到消息。

始皇用了點力氣沒讓他掙脫:

“阿父保證,下次不會了,阿蘇可以不生氣了嗎?”

被窩裡傳來一聲低低的輕哼。

這個問題算是揭過了,但兒L子依舊沒有出來的意思,可見還有彆的點在叫他不高興。

始皇也不意外。

其實之前扶蘇突然爆發時丟下的那句“父親心裡隻有大秦”,令始皇很受觸動。

在他心裡大秦確實是無人可比的第一位,但這並不代表扶蘇就不重要了。除卻大秦之

外,自然是愛子排第一。

可扶蘇能脫口而出這句話,顯然是為此暗自傷心過很久。

在孩子心裡父親是最重要的,父親卻給不了他同等的愛,委屈在所難免。可這件事誰也解決不了,始皇帝畢竟是大秦的帝王。

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後。

始皇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多偏愛兒L子一點。

旁人若是和大秦的利益相悖,他或許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但那個人是扶蘇的話,他定會努力補救。

哪怕扶蘇真的被他養成了一個和自己政見不合的繼承人,他也會儘力保全扶蘇。然後嘗試將人扭轉回來,而不是直接放棄。

始皇鬆開了兒L子的手,隔著被子抱了一下委屈的兒L子。

他許諾道:

“阿父沒有為了大秦就不顧你的心情,阿父隻是不想讓你煩憂才沒有提前說。大秦固然重要,我的阿蘇也很重要。”

扶蘇微微一愣。

他沒想到父親會說這個,其實他並沒有因為這一點難過。

他從小就知道父親最看重大秦,就算難過,也是十一二歲那會兒L的事情了。自己偷偷難過了一陣子,後來也想通了。

無所謂,隻要他把自己和大秦綁定,四舍五入就是父親最看重他,和看重大秦一樣看重。

可是心裡委屈過的事情總會留下一點影子,哪怕後來想通了,不經意間也會流露出端倪來。

扶蘇掀開被子坐起來:

“父親不用說這個,我知道的。”

他得到的已經很多了,不能貪心。

獨自待了這麼久,扶蘇早已冷靜。他不過是還有點賭氣,故意不想吃飯,想等父親來哄他而已。

父親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好繼續鬨脾氣。所以他主動下床,像個沒事人一樣詢問父親餓了沒有,要不要一起用膳。

始皇有些無奈:

“這話該朕來問你才是。”

本來就是他擔心兒L子餓壞了才匆忙趕過來的。

侍者早就準備好了晚膳,聽見傳喚趕緊把晚膳端了上來。父子倆安靜地用完了膳,似乎這件事已經解決了。

但始皇知道沒有。

扶蘇隻是很懂事地主動將它揭了過去,這麼大的事情不可能輕易就消氣。

於是始皇提議:

“晚膳用多了一些,阿蘇陪朕出去走走可好?今晚夜色不錯,還能賞賞星子。”

扶蘇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始皇與他在庭院中散了一會兒L步,最後尋了地方坐下。從這裡抬頭隻能看到方寸的天地,四周被屋簷限製住了。

他對扶蘇說道:

“觀星還是坐在屋頂視野最佳,可惜朕如今不好再爬屋頂。”

上一回爬房頂,還是少年太子突發奇想,偷偷上房頂躲起來。當時把幫忙架梯子的侍者下了個半死,可礙於太子殿下的吩咐,不敢暴露對方的位置。

太子會躲去

房頂,實則是嫌棄先生嘮叨。

那會兒L先生團隊裡新加了一個老臣,對方開始教導太子一些朝堂之道。老臣認為,身為太子想要長久和君父保持良好的父子關係,就得注意分寸。

於是他整日訓導,要求太子對父親足夠恭敬,又要求他不能越界,不能使用僭越之物,以免時間長後父子情分被消磨感覺。

先生是好意,但青春叛逆期的太子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先生一點都不信任他和父親之間的感情,一直在說晦氣的話咒他。

於是太子逃課了。

那個時候扶蘇早就過了熊孩子時期,他在群臣眼中已經當了好幾年的優秀太子,處處都完美。

突然逃課,把老臣打了個措手不及。

對方一開始都沒認為太子這是在故意逃課,還當太子出了意外失蹤了。急急忙忙跑去找王上彙報,請求派人去尋找太子。

幸而秦王政了解自家長子。

他安撫了老臣兩句,說自己知道太子在哪裡,不必著急。把人打發走之後,又順著侍者們奇怪的反應尋到了太子的寢殿前。

然後他喊了兒L子一聲,就聽見頭頂傳來回應。抬頭一看,果然見到一個從屋簷頂上探頭出來的少年太子。

秦王政問他為什麼逃課。

少年扶蘇答道:

“我不喜歡這個先生講的東西。”

秦王政便讓他先下來,屋頂太危險了。可扶蘇不肯,還說在上麵待著涼快,等天黑了他要在這裡看星星。

太子許久沒有鬨過小脾氣了,秦王政想了想,乾脆叫人架起梯子,也爬了上去。

這個舉動把扶蘇嚇了一跳:

“阿父?”

那時的秦王政已經滅了三晉,是個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了。而立之年的王上爬房頂,說出去臣子都不會信的。

但他還是陪著兒L子在高高的宮殿屋簷上等到了星月升空,和兒L子談了許久的心事。

青春期的少年人總有許多自己的想法,很多時候不愛和父母說。唯有像這樣氣氛正好的獨處時,才會袒露一些心事。

秦王政於是知道了兒L子鬨脾氣的原因。

他語重心長地勸道:

“不必為旁人的言語生氣,先生說什麼你記著就好了。他們說的不一定對,也不一定錯。你先記下,對的你就照做,不對的你就置之不理。或許等到很多年後,你再回顧時,會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

很多年後,扶蘇當了秦二世,他再回憶那個先生的話,便不得不承認父親說的是對的。

在有些事情上多顧慮一些,不要肆無忌憚地消耗父親對他的寵愛,確實對他們的父子感情有利。

這並不代表他和父親間的親情很脆弱,隻是再好的感情也需要雙方主動去維護,那樣感情會更加堅固和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