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中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太子橋鬆穿過花園走到殿前,正好與來送藥的夏太醫碰上。侍者臉上的焦急之色稍稍退去,為二人掀開門前擋風的厚簾子,請兩位入內。
橋鬆低聲詢問太醫:
“父親的身體如何了?”
夏太醫表情依然是熟悉的彆人欠他八百萬錢,什麼都沒說,隻捧起手上的藥碗稍作示意。
橋鬆一看那藥,皺了皺眉:
“孤記得,父親午間才用了一碗藥?”
雖說二世陛下每日湯藥不斷,尋常時候是一日兩頓、最近換季增加到了三頓,但再怎麼,第三頓也該接近入睡的點再喝了。
現在才剛到傍晚,此時加喝一碗藥,夜裡不會還要再喝一碗吧?
眾人都知道陛下不喜這些苦藥汁,橋鬆當然更清楚。他不僅知道他爹討厭藥味和苦味,還知道對方更討厭酸味和澀味。
很不幸的是,中藥大多酸澀難吞。
許多沒喝過中藥的人會誤以為藥湯隻是苦的,實則不然。有些藥材清苦,有些卻十分酸澀,藥方複雜一些,味道就會讓你嘗儘酸甜苦辣。
一勺一勺地喝很遭罪是不是?感覺好像一口氣灌完更舒服點?那你是沒喝過難喝到大口灌下去就能讓你立刻吐出來的藥。
橋鬆曾經為父親嘗過,至今不願再回想那個滋味。
夏太醫解釋了一句:
“臣半個時辰前來為陛下請脈時,發現午間用的藥已經沒什麼效果了。”
所以換了新的藥方,緊趕慢趕煎好,這時才送來。
他還額外安撫道:
“這碗藥是按著新方煎出來的,效果應當不錯。若是情況樂觀的話,陛下明日隻需喝一碗即可。”
就是說明天的三碗藥或許可以減為一碗了,這是個好消息。
橋鬆的臉色這才好看不少:
“有勞太醫了,父親的身體還需你多多上心。”
夏太醫也不和他客氣,頷首示意之後,就趁熱進了裡間,去向陛下獻藥。
橋鬆沒有跟進去。
侍者小心翼翼地扶著陛下,見他咳得狠了,忙伸手為他順氣。取來蜜水請陛下喝兩口壓一壓,扶蘇推開了。
瘦弱單薄的帝王披著厚厚的衣裳,唇色蒼白如紙。才是深秋的天氣,他卻已經畏寒至此,屋內燒得暖融融的,讓體健的人直冒汗。
夏太醫熟練地將藥碗遞給宮人,讓他們先去試毒。
自從多年前還是太子的陛下被六國餘孽所害中毒之後,陛下所用的一切物品均需反複驗過毒才能取用。
不僅是入口的食水,就連屋內陳設也要隔一段時間重新檢查一遍,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始皇帝的魂魄就坐在床邊,擔憂地看著兒子,可惜無人能夠看見他。
扶蘇揉了揉昏脹的太陽穴:
“宮宴何時開始?”
侍者答道:
“還有一個時辰。”
扶蘇頷首,一個時辰足夠湯藥發揮作用了,今日的宮宴他不必再缺席。
侍者實在沒有忍住,勸諫道:
“陛下!您身體都這樣了,宮宴便不要強求參與了吧!”
夏太醫倒是很冷靜地反駁:
“新藥剛用時效果最佳,趁著這個時間將該處理的都處理了,也免得後頭受累。”
侍者對他怒目而視。
虧這人還是個太醫呢,不知勸諫陛下愛惜身體,還在這裡唱反調,實在可惡!
扶蘇製止了侍者:
“朕有分寸。”
侍者沒有辦法,隻能默默地侍奉陛下服藥。
新藥是一如既往的酸苦難言,扶蘇麵不改色,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喝完長出一口氣,感歎了一句這次的藥方比上個方子要酸不少。
夏太醫隻道:
“這也是沒辦法的是,陛下喝點蜜水壓一壓吧。”
尋常的藥他還能為了陛下的口味著想,替換一些藥材,把味道做得好下咽些。這個不成,這是吊命的藥,一絲一厘的差錯都不能有。
扶蘇喝了一肚子藥湯,哪裡還喝得下去什麼水。侍者很有眼力見地取來沒有衝泡的蜜糖,挑了一勺喂給陛下。
濃鬱到極致的甜味壓下了舌尖的不適,扶蘇嗜甜的毛病就是因為喝藥落下的。
始皇輕輕摸了摸兒子的腦袋。
可惜摸不到,隻能隔著空氣假裝摸一摸,權當是在安撫孩子了。
聽聞父親已經喝完藥了,橋鬆才進來。先給父親請過安,才問今日感覺可還好。
扶蘇沒什麼精神地應了一聲。
侍者壯著膽子去看太子,希冀太子能勸一勸陛下,不要強撐著參加宮宴。今日又不是什麼大日子,距離過年還有一旬呢,這宮宴真就非參加不可?
橋鬆卻不會質疑父親的決定,所以他什麼都沒說。
扶蘇倒是主動問了:
“知道朕為何今日非要參加宮宴嗎?”
橋鬆答道:
“正月初一的祭祀,父親去不了。若今日的宮宴還不露麵,便要傳出您命不久矣的流言了。”
正月初一的祭祀非常重要,當年始皇帝在時從不假他人之手。便是後來扶蘇繼位,除了起初一兩年身體實在撐不住才讓年幼的太子代勞,其餘時候都是扶蘇自己上的。
最近扶蘇明顯感覺到身體不行了,哪怕用藥吊命也很吃力。
新年的祭祀需要他在寒風中站很久,主持各種儀式,不是一兩個時辰能結束的。為了自己的小命考慮,扶蘇必須把重擔交給兒子了。
平時大朝會,京中群臣不一定全都能來,至少要達到一定的品級。但是這種正月祭祀的大事,大小臣子幾乎都會到場。
這就是為什麼扶蘇還要刻意強調一下“朕還活著”的原因,光上朝沒用,他提前一旬舉辦了一個規模極大的宮宴。
今日當真是
舊藥的藥效不行了嗎?
未必。
或許隻是單純的因為大秦皇帝需要今天能夠出席宴會,而且不露疲態。所以今日得改藥方,提前換上還沒產生耐藥性的新藥。
橋鬆看了一眼夏太醫。
夏太醫的臉上依然一點端倪都看不出來,就好像真的是恰好今日需要換藥那般。
扶蘇又咳嗽了兩聲。
咳完他接著說:
“今日和初一,不要露餡。”
他必須要讓所有人都認為他身體無恙,之所以初一換人主持祭祀,完全是因為陛下想給太子更多的榮寵,是在鞏固太子地位。
橋鬆眼裡閃過一絲難過:
“是,父親。”
從殿內出去之後,橋鬆特意等了等。等夏太醫出門,把人叫到偏僻的地方,詢問父親的身體到底如何了,還能撐多久。
夏太醫一點口風都不露:
“殿下為何有此疑問?陛下不是和尋常一樣嗎?”
橋鬆就知道會是這樣,要不是不死心,他也不會試探這一句。
殿內。
扶蘇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外麵肯定很冷。”
等下前往宴飲的大殿,路上必然受凍。想著外頭的寒氣他就不願出門,可這個門不得不出。
平日去上朝的路上,有連廊能走。天冷之後侍人們第一時間掛上了擋風的簾子,每日還會在連廊中燃上炭。
耗費大不是問題,陛下彆受寒才最要緊。
可今日為了顯得自己身體康健,扶蘇得去寒冷的室外走一圈。
大殿再大也不可能坐下所有官員,有些小官實在坐不下,會在殿外等著麵見聖顏。待拜見過陛下之後,才會被領去隔壁的偏殿用膳。
扶蘇又攏了攏了身上的皮草披帛,戴上兜帽,隻留一張臉接觸空氣,像個埋在被褥中的小可憐。
他有點想躺下,這樣更暖和。
但是不行,一會兒宮宴快開始前他還得起身更衣。時間所剩不多,他怕躺下就起不來了,會睡過去。
侍者心疼得不行,給他拿了個暖手爐塞進被子裡,讓他抱著暖手。
扶蘇咕噥了一句:
“要是阿父在就好了。”
阿父在的話,這麼冷的天他就可以偷懶不去參加宴會。阿父會幫他和群臣解釋,說太子受寒需要靜養,任由他窩在殿內休息。
沒爹的孩子日子也太難過了,唉。
始皇沉默地看著他。
扶蘇隻是苦中作樂地嘀咕一句,很快就振作起來。感覺身上有了力氣,便讓侍者替他更衣。
喝藥閒聊耗費了兩刻鐘,距離宮宴隻剩六刻鐘了。他還要更衣,還要走到舉辦宴會的宮殿那裡,這些都得花費時間。
侍者們將陛下裹得裡三層外三層。
得益於這些年棉花的引進,保暖方麵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棉衣搭配動物皮草,穿著舒適了許多。
扶蘇身材單薄,這麼套下來隻是略顯臃腫了些。再罩一個寬大的鬥篷,遮掩住身上笨重厚實的東服,看起來就不那麼畏寒了。
——健康的人怎麼會如此畏寒呢?
扶蘇將鬥篷仔細攏好,遮住內裡的東襖。
“走吧。”
侍者特意準備了攆車,可在車上用炭盆取暖。扶蘇還額外抱了個羊皮縫製的熱水袋,因為暖手爐比較小,暖不了多少地方,做大了又重得緊。
攆車提前抵達了大殿外,在偏僻處停留了一會兒。等快到點了,陛下才最後一個登場。
為了叫陛下多暖一會兒,車子一路駛過在殿外列陣等候的官吏,臨近大殿的位置才停下。
期間侍者打開了左右的車窗,讓周圍臣子能看清楚陛下的狀態。就是寒風從左右貫通,很快帶走了車內的涼意。
扶蘇凍得臉色泛白,幸而出門前抹了點胭脂遮蓋,叫人看起來好像麵色紅潤。
在寒風中縮頭縮腦的官吏們看著陛下神色如常地越過他們,仿佛不冷的樣子,不由羨慕起來。
有車架擋風就是舒坦啊!
車停後,扶蘇動作略顯僵硬地被侍者攙扶下來,一步步邁上台階走入殿內。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殿中,侍者才下令眾人免禮,可以去偏殿用席了。
大家精神一振,連呼陛下萬歲。
大殿內倒是沒什麼風灌入了,但炭盆也燃得不旺。怕燒太熱會熱壞了眾臣,總不能隻顧陛下一人舒坦。
扶蘇緩步走至上座:
“愛卿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主座後方有一屏風,本是裝飾用的。如今屏風後頭悄悄燃了些炭盆,有東西擋著彆人都瞧不見。
扶蘇感覺自己重新活過來了。
這場宮宴沒什麼彆的目的,就是給人看看他秦二世還活蹦亂跳。但對外不能這麼說,得找個過得去的借口。
於是扶蘇便說今年風調雨順,四海升平。難得一年下來沒有任何災情,還遇到了罕見的五穀豐登之景,乃是大吉兆。
想來應是他這個皇帝當得不錯,先祖們在天上庇佑著他。今年的好兆頭就是先祖在對他進行嘉獎,承認了他的功績,這才決定稍稍慶祝一下。
“朕統禦天下已有十九載,夙興夜寐,不曾懈怠。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已儘先帝之遺願,方敢宴飲一番。諸卿與朕同殿而席,想來應不會再彈劾朕耽於享樂了。”
扶蘇開了個玩笑活躍氣氛。
但是臣子笑不出來。
是人嗎?怎麼這種時候還翻舊賬呢?
之前因著扶蘇偏好奢華的緣故,玄宸宮建得華麗繁複。他日常用度比之先王們也不知奢侈了多少,所以總被臣下規勸彈劾。
現在扶蘇說“我勤勤懇懇乾活十九年,這才敢舉辦一次這麼大規模的宴會,你們不會還要罵我奢靡吧”,明顯不是什麼好話。
始皇瞥了一眼額頭冒冷汗的幾個臣下。
就是他們幾個,整日吃飽了飯
閒的。
扶蘇身體不好,不知能活幾日,多享受一些又有何妨?
他能花錢也能掙錢,花的還不如掙來的九牛一毛,且也不搞什麼特彆燒錢的愛好和排場。便是罵他敗家子,都罵不出來。
誰不知道始皇帝駕崩的時候留下的是個爛攤子啊?國庫遠沒有現在的一成充盈。
當然,這也和始皇沒發現扶桑郡的金銀礦、也沒開發出絲綢之路有關。
父子倆術業有專攻,不知多少人幻想過要是始皇帝能多活二十年,屆時陛下負責治理江山和開疆拓土,太子負責賺錢盈利和為民請命,大秦將會更加輝煌。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扶蘇舉起酒樽與群臣共飲,雖然他的樽中裝的其實是蜜水。
無所謂,反正離得遠他們看不出來。
二世陛下已經定下了本場宴飲的基調,會來事的臣子們當然是要跟著誇讚一番大秦盛世。拍馬屁這個簡單,隻要陛下不開口破壞氣氛,他們就能自覺主動地幫忙將宴飲的場子從頭熱到尾。
所以陛下最好不要說話,難得有場大宴彆給大家找不痛快。
扶蘇有點累了,確實不曾說話。
就是累也不妨礙他把桌上自己不愛吃的菜挨個賞給同樣不愛吃的臣子,然後欣賞他們被迫謝恩和把菜吃乾淨的痛苦表情。
扶蘇:快樂.jpg
這是宮宴上難得的快樂源泉了。
始皇看著他調皮的樣子,心下稍安,又覺得可憐。
以前扶蘇日日都能這麼鬆快,現在隻有偶然才能放鬆一下。平時都得端著二世皇帝的架子,叫人看到他的沉穩持重。
始皇看著坐下優秀的長孫,竟覺得扶蘇若是直接退位去養病也未嘗不可。大秦現今已經沒什麼隱患了,橋鬆可以代替父親主持大局。
可,扶蘇應該不會這麼做。
他總擔憂自己做得不夠好,沒叫父親滿意。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放任自己休息的,非要親力親為不可。
這場宮宴扶蘇沒像往日那樣露個麵就先一步離開了,而是硬生生撐到了宴會過半。
這時再表示自己倦了要離開,不僅不會惹人懷疑,還能給臣子留下一個“陛下今日確實心情不錯、精神頭也極好”的印象。
要是當真強撐到宮宴尾聲,反而過猶不及,顯得是故意做戲了。
此時殿外早已經沒有臣子恭迎等候,攆車的車窗可以閉合,隻留一條縫隙通風。炭盆裡的熱量不會被貫穿的風帶走,扶蘇坐進去之後也沒覺得太冷。
他忽然就沒那麼迫切想回寢殿躺下了。
扶蘇下達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命令:
“去章台宮。”
自從玄宸宮建好搬進來後,陛下已經許久沒回章台宮。宮中還是往年的模樣,一如始皇帝還在世那般。
扶蘇走下攆車,站在樹底下抬頭看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