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前世:最後一年(2 / 2)

這個季節樹葉已經掉了大半,隻剩少許還掛在枝頭,也都是欲

落不落。昔年由父子倆攜手種下的矮小桑木已經長成如今的龐然大物,比不少宮殿還高了。

侍者小心翼翼地問陛下要不要進殿內休息,外頭風大。

雖然意外陛下突然想來章台宮,但這裡日日都有人打掃。隻要添些炭盆,再取來厚被褥,容陛下休憩一晚還是不成問題的。

扶蘇沒有回話,依舊靜靜地看著那樹。

過了許久,他才自言自語:

“不知道阿父能不能看到如今的大秦,六國已經歸心,天下間隻剩秦人了。庶民日子過得不錯,前不久蒙毅去鄉間探訪,聽到有不少人感慨幸好天下一統了,他們都不願再回想以前戰亂的日子。”

始皇含笑看著他,雖然愛子聽不見,但他還是說了一句——

“朕很欣慰。”

他的理想和抱負已經實現了,哪怕不求天下黔首能認同和理解自己,聽到這樣的話也依然覺得很高興。

風吹過,吹落了一片桑葉,葉子打著旋飄下來。本該落在始皇肩頭,卻像遭遇什麼阻隔一樣半路偏了一點,滑開了。

扶蘇伸手接住了它:

“明年還會長新的葉子吧?”

他帶著這片葉子進入了殿內,在殿中留給他的房間住了一夜。

前一晚的受寒到底還是讓扶蘇病倒了,好在看著不太嚴重。臨近過年沒什麼大朝會要開,扶蘇就借口要留在章台宮給先帝祈福翹了朝會。

大家想著昨夜陛下看著還算康健,便沒往陛下生病上猜,估摸著是當真去章台宮祭奠始皇帝了。這麼多年過去,陛下難得回那邊緬懷父親,臣子們可不敢沒眼色地打擾。

一旬之後是新年,橋鬆主持了這次的祭祀典禮。群臣互相擠眉弄眼,猜測陛下這是開始給太子鋪路了。

“陛下那身子骨,想要退下去養病也正常。”

“是極,恰逢如今朝中沒什麼大事,陛下能夠脫得開身。”

“老臣不少都走了,之前還擔憂陛下撐不住,結果他們還不如陛下能熬。”

“畢竟年紀大了啊……”

“朝中新人越發多了,你我也老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子即將掌權,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彆管他們,你我可彆落個晚節不保。太過重權不是什麼好事,人年紀大了就得服老,平平安安混到致仕比什麼都強。”

“陛下總不會虧待我們這些大一統功臣,便是子孫不爭氣,也能多得些寬容。”

“就是不知太子還記不記得我們這些老臣的功勳……”

朝中漸漸有些暗流湧動了。

不過這也總比皇帝猝然駕崩,直接讓太子頂上要強。橋鬆可以慢慢平息暗湧,他有足夠的時間做這些事。

唯獨父親病倒後一直沒好,至今仍在章台宮養病,讓他很是憂心。

年節過去後,開年的大朝扶蘇沒能到場。

群臣還有心情調笑,越發認定陛下是要給太子讓位了。

可商量春耕大事的朝會,陛下也沒來。

朝中的氣氛漸漸緊張起來。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扶蘇的病一直不見好,像是小病拖成大病了一樣,在慢慢變得越發嚴重。

橋鬆氣急,質問夏太醫是不是沒有儘心醫治。

夏太醫搖了搖頭:

“病人要有求生欲,病才治得好。”

以前陛下就是一口氣撐著不肯死,才能靠著湯藥吊命到現在。沒了那口氣,他一個凡人又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橋鬆也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鬨,但是誰願意眼睜睜看著親人離世呢。

他走出殿內,看著章台宮一角的桑樹。

這棵桑樹今年沒長新葉子,仿佛也到了遲暮之年。

時間悄然來到夏季。

天熱了,往年扶蘇畏熱,又不能用冰,就會難捱許多。今年沒了這個困擾,因為扶蘇夏季也在怕冷,並沒有感覺到任何暑熱。

這顯然不是個好跡象。

始皇以前還會在鹹陽各處逛一逛,如今卻是寸步不離。他怕自己隻是出門一會兒,回來卻看到兒子已經涼了。

前朝的群臣終於確定了陛下時日無多,可誰也不敢說。

一向希望陛下可以自己建個皇陵的臣子這會兒也沒敢提議,說什麼“可以趁著二世陛下不知道,先斬後奏開始動工”。

他們敢說這種話,橋鬆就能先斬後奏把他們砍了。

在這個敏感的時期,任何一點和死亡沾邊的話題都顯得很不吉利。橋鬆聽不得什麼皇陵不皇陵的,他父親還沒死呢,要什麼皇陵?

到了秋季末,某日扶蘇忽然清醒起來。

這一年他都過得渾渾噩噩的,有時候橋鬆甚至想著父親睡夢中都緊皺著眉,是不是因為身體很難受,睡著了都無法擺脫。

要是當真難受的話,或許早些去幽都和祖父團聚會更好一些,至少不用再受罪了。

但他到底沒問,怕人死了就真的沒了。沒有幽都地府,也沒有鬼魂團聚。

扶蘇叫來了兒子。

橋鬆看父親雙眼清明,突然心裡一個咯噔,據傳人臨死前會回光返照……

扶蘇毫無所覺,他問橋鬆:

“我聽聞已經九月了,那棵桑樹是不是開始落葉了?”

橋鬆答道:

“應是如此,我沒注意,等下就去看一看。”

橋鬆不敢告訴父親桑樹今年沒發新芽,夏季的時候直接枯死了。他找了工匠小心翼翼地把樹移栽去了驪山陵的地宮,然後尋了個很像的新樹栽到原位上。

可是懂移栽的農人告訴他,新栽的樹得把多餘的枝葉全部修剪掉,最好隻留主乾。要是樹葉留得太多,會搶占養分,樹就活不了了。

橋鬆到底還是沒聽,他是栽那樹糊弄父親的。就算要不了多久樹會死,也比修成光杆要好,那麼修一看就知道有問題。

結果那樹果真沒撐多久就死了,樹葉成

片地掉。如今橋鬆正在猶豫要不要再移植一棵,正在尋摸合適的樹木。

始皇看著他瞎折騰,又好氣又好笑。

但他也知道橋鬆選擇隱瞞的緣故,怕扶蘇聽到樹不發芽聯想到自己。覺得自己這棵同樣是父親“栽”下的“桑樹”,也到了該離開人世的時候。

不過扶蘇明顯沒那麼好糊弄:

“那樹出問題了?”

橋鬆頓時後悔自己方才的回答不好,叫父親聽出了端倪。

扶蘇伸手示意他把腦袋伸過來,揉亂了兒子的發髻。仗著自己就快死了,好好地泄了泄憤,以報臭小子之前把他管得嚴嚴實實的仇。

扶蘇問道:

“我今日可以吃點肉嗎?”

橋鬆說不行:

“吃了你胃要不舒服的。”

扶蘇頓時抱怨起來:

“我已經吃了許久清湯寡水的野菜和米粥了,這輩子不想再吃素的。”

橋鬆隻好退讓:

“讓人煮一點肉糜粥吧。”

扶蘇聞言很不滿:

“又是粥!”

橋鬆沒有回話,侍者送來的粥裡隻有很少一點肉糜,怕放多了不克化。

扶蘇看著那碗粥,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就放這麼點,叫什麼肉糜粥,叫粥裡不小心撒了點肉糜進去還差不多。

但是有的喝總比沒有要強,扶蘇還是喝完了。半年來頭一次胃口這麼好,可惜沒人會因此覺得欣慰。

扶蘇喝完粥漱了口,就問今日具體是九月幾日。

侍者沒多想,答道是九月廿三。

扶蘇點了點頭:

“還有幾日又是新年了。”

侍者便帶了些喜色:

“新年新氣象,陛下翻了年肯定能夠好起來的。”

扶蘇沒接這個話茬,反而對橋鬆說:

“再拖幾天,你就要等一年才能改年號了。”

橋鬆猛地瞪大眼睛。

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覺得自己沒必要耽誤兒子一年,最好是年前就死了。

古時候有些皇帝不會在繼位之初就急著做什麼大動作,正是因為年號還沒改。這個時候做出功績來,會被記入上一位帝王的頭上。

舉個例子,後世的絕大多數人不會去仔細分辨“貞觀二十三年”幾月份開始是李治當皇帝。這一年發生的事會統統記錄為“貞觀二十三年某某某”,人們一看“貞觀”二字,就會下意識覺得這是李世民的功勞。

當然,這隻是一個例子,不代表這一年真發生了什麼和李治相關的大事件。

扶蘇趕在年前駕崩的話,過幾天就可以直接改年號了。這樣橋鬆想實現什麼抱負都能毫無負擔地去做,沒必要憑白浪費一年。

橋鬆很想發火,讓父親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但話堵在喉嚨口說不出來。

父親到底還是愛他的,會為他打算。

橋鬆在這裡守到了父親疲憊睡下,一直沒有離

開,侍者勸他去休息他也沒去。枯坐到了黎明時分,忽然察覺到什麼。

他緩緩伸手,在被子裡尋到了父親的手腕。試探著摸了摸脈搏,尚且溫熱的手一片平靜。

秦二世駕崩了。

橋鬆卡頓一般地想把手抽出來,動作卻笨拙到好像手腳都不受控了一樣。意外碰到了什麼東西,下意識抓住,拿出來一看是傳位詔書。

橋鬆:……所以為什麼詔書要藏在被子裡?

依然是弄不懂親爹在想什麼的一天。

三世從夢中醒來,心裡有點焦慮。他忍不住給父親打了個電話,想確認對方是否還安好。

明知道鬼魂肯定不會出事,而且祖父還在父親身邊,可他就是控製不了自己。

死到地府之後很多年沒找到祖父和父親,實在給三世帶來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扶蘇正睡懶覺呢,被兒子一通電話吵醒。

他低氣壓地接起來:

“秦橋鬆,你最好有要緊事。”

三世笑了一聲:

“父親今日還是這麼有活力。”

不像上輩子生病的時候,每天都半死不活的樣子。

扶蘇氣得深呼吸:

“你爹已經快被你弄到半死不活了,你知道打擾人家睡懶覺天打雷劈嗎?”

睡不好覺他能當一天的行屍走肉!

三世目光遊移了一瞬:

“兒臣就是想問問父親,明年的新年禮想要什麼。”

扶蘇:?故意找事是吧?

半個多月前不是才過完新年,你現在就開始考慮明年了?這個早年拜的也太早了些,是不是很久沒挨打皮癢了?

扶蘇也不睡了,掛了兒子的電話之後氣衝衝下樓去找爹。

少年橋鬆和瓊琚正好路過撞見,前者還被扶蘇遷怒著瞪了一眼。

橋鬆不明所以地問弟弟:

“我好像這幾天沒招惹父親吧?”

他剛從寄宿學校回來,每五天才回家一次,能得罪他爹什麼?

瓊琚想了想:

“剛剛那樣有點像無能狂怒,估摸是因為彆的事情生氣,遷怒你了。”

橋鬆:……幼稚。

始皇正在替愛子陪小貓玩耍,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逗貓棒。貓是扶蘇養的,但是扶蘇沒耐心一直陪小貓玩,經常陪兩下就去刷手機了。

看扶蘇衣服都沒換,穿著裡衣就下來了,始皇有些驚訝。

“又怎麼了?”

扶蘇控訴起來:

“三世陛下大清早不睡覺故意鬨醒我,他可真能耐了。”

果然是來告狀的,而且還陰陽怪氣地稱呼自己兒子為“三世皇帝”,嘲諷值拉滿。

始皇把逗貓棒丟開,承諾道:

“朕替你說他,快回去把衣服換了,你也不嫌冷。”

扶蘇氣哼哼地回去穿衣服了。

臭兒子他治不了,父親還治不了?看他下

次還敢不敢打擾親爹睡覺!

始皇打開了和長孫的聊天界麵:

“你這個月的零花錢沒了。”

三世一直在等著他爹的反擊手段,不過心裡並不擔憂。

他爹和他對戰基本五五開,求助祖父也沒什麼用。他可不是以前稚嫩的小孫子了,沒那麼懼怕祖父的手段。

大家都是當過皇帝的人,他就算比不過祖父和父親,也不至於彈指間就被壓得毫無反抗之力。

三世懷著滿腔的自信點開新消息。

——就這?

三世嘴角一抽,這都是什麼威脅三歲小孩的話術,他一大把年紀要什麼零花錢?

卻見始皇補充道:

“是另一個你的零花錢。”

三世:……

好的,他現在懂這招到底險惡在哪裡了。

乾壞事的是他,被扣錢的卻是少年橋鬆。以對方如今幼稚的心性,一定會來找他鬨騰一頓。

哪怕他積極承諾自己掏腰包給小少年補足零花錢也沒用,因為小少年會認為都怪他才會讓自己遭受祖父遷怒,帶累了自己在祖父心中的美好形象。

為了與父親爭寵,少年橋鬆可是很在乎這些事的。誰給他拖後腿,他就和誰沒完。

三世:祖父您可真狠啊!

把幾個孩子拿捏得死死的,輕輕鬆鬆就能把人弄得焦頭爛額。為了給兒子出氣,完全不管孫子死活。

應付自己可比應付彆人困難多了。

三世心想,之前的他還是太自信了,他不配擁有這樣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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