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鬆下來的江玉珣正打算開口感謝對方,卻見桑公公突然回頭朝四周望了一圈,壓低聲音湊近過來說:“飲酒雖好,但江大人往後還是要注意,切莫再貪杯了。”
話音落下之後,桑公公便站直了身離開值房,去流雲殿協助傳膳了。
等等!你能不能說完再走?
被留在原地的江玉珣背後忽然一涼……
桑公公這樣的人,一定不會平白無故向自己交代這些。
我昨晚喝斷片後,難不成還做了什麼離譜的事?
江玉珣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流雲殿的殿門敞開又闔上,恍惚間他似乎又嗅到了一陣淡淡的龍涎香。
同在這一瞬,江玉珣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片段:
應長川比自己高出快一個頭。
昨晚自己站立不穩,直接將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接著……忽然湊近輕輕地嗅了一下。
應長川蹙眉似是要將自己推開。
而自己則……輕輕拽住應長川的衣袖,一臉嚴肅地抬眸朝他看去,用儘全力說:“陛,陛下不能賴賬。”
※
前陣子應長川假裝遇襲受傷時,不隻朝臣沒有忍住試圖強闖仙遊宮。
折柔也小範圍侵擾邊境,似乎是在試探應長川是否真的如傳言中那般受了重傷。
今日定北大將軍來找應長川談的便是這件事。
北地軍務複雜,一直到用完午膳定北大將軍都沒有說完。
怡河修整工作不可再拖。
江玉珣整理完奏章後,便找到了同在行宮的都水使者童海霖。
下午四點差不多是一天裡太陽最烈的時候。
江玉珣並沒有和童海霖在屋裡談話,而是拉著他向行宮背後的小山上而去。
——站在這座山的山頂,正好可以俯瞰怡河一角。
還沒走多遠,童海霖的腿便打起了擺來。
“咳咳咳,江大人您等,等等我,”童海霖一邊氣喘籲籲地往山上爬,一邊說,“……您的想法我已經知道,隻是想法歸想法,現實歸現實。您可知道為怡河截彎取直,不是簡單的挖個坑就能好的事?”
見狀,江玉珣不由放緩了腳步。
他點頭說:“首先要新建堤防,再開挖新河槽,還有河道回填、整地,這些都是最基礎的步驟。”
童海霖忍不住抬頭向江玉珣看去。
他原本以為江玉珣隻是在天子麵前隨口一說,沒有想到對方了解得倒是比自己想得多一點。
說話間,江玉珣不知從哪裡拾來一根長長的樹枝,在地上畫出了怡河大致形狀。
停頓幾秒後,又用樹枝抹除彎道,將剩下的河道連接了起來。
童海霖眼中不由閃過一絲驚豔。
江玉珣一邊畫一邊說:“修整過的河道,隻有原有河道的五分之長。少了這麼多河道,對通航和排洪來說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能澆灌的田地麵積卻大大減少。所以說除了修河道以外,還應配合挖鑿灌溉渠。”
童海霖終於忍不住緩緩點頭:“江大人所言極是。”
他原本並沒有把江玉珣的提議太放在心上,可現在看來……是得重視了。
見童海霖休息得不錯,江玉珣又重新邁步向山上而去。
這回沒走多遠,怡河便出現在了兩人眼前。
靜如白練的怡河,在遠處緩緩轉彎向著東南方而去。
從高處可以清晰地看到,怡河拐彎之處正是上遊地區受災最嚴重的地方。
如此看來,江玉珣的建議的確是必要……
童海霖停頓半晌,忍不住扶著膝蓋轉頭對少年說:“江大人的想法已經比較完備,完全可以繼續順著這個思路進行下去,我也給不了您什麼幫助。”
山頂上缺少樹木遮擋,童海霖頭上的汗珠落得愈發快。
見狀,江玉珣終於笑著轉過了身來:“我知道。”
“啊?那你知道還……”
江玉珣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叫自己爬到山上來!
童海霖一邊說話,一邊站直身默默地向後退了半步。
……不知怎的,看到江玉珣的表情,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果不其然!
下一刻,江玉珣便湊上前壓低了聲音說:“童大人,前幾年怡河的修整案,是您親自動筆寫的嗎。”
江玉珣問這個,難不成是已經知道了什麼?
童海霖立刻將視線轉到一邊,有些慌亂地顧左右而言他道:“咳咳咳,這個…那個……身為都水使者,我需統管河務,平常並沒有那麼多時間來一字一句的寫……但是這個修整案,我也全程盯到了尾的,參與了所有的步驟!”
嘖嘖,我就知道。
怡河修整案每年都要重新製定,每一次都有大量數據需要測算,製定起來既吃力又不怎麼討好。
……童海霖這麼愛偷懶,絕對不會自己上。
前幾年的修整案,都是童海霖掛著自己的名字遞至禦前的。
如今被江玉珣戳破,他當即不停地狡辯起來,轉眼已是滿頭大汗。
末了,終於忍不住心虛道:“江大人您大老遠找我到這裡來,一定不隻是為了這個吧?”
話說到這裡,江玉珣終於不再同他客氣:“實不相瞞,我想找童大人借一個人。”
此時童海霖已經認命:“大人要找誰?”
江玉珣也不再賣關子:“前幾年修整案的真正作者。”
他一邊說,一邊深深地朝童海霖看去,完全沒再給對方留狡辯的餘地。
應長川前幾年一直忙於征戰,並沒有時間現場監督怡河加固修整。
但是修整案卻是實打實遞至禦前,由他仔細看過確認無誤的。
術業有專攻,江玉珣雖然可以根據後世經驗提出修河計劃。
但是具體如何拆遷賠償征地,以及工程造價如何,卻不是他一個人能算出來的事。
想來想去,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童海霖找的那個“槍手”。
江玉珣不知道那個“槍手”和童海霖是什麼關係。
仙遊宮內處處都是應長川的眼線,為了避免麻煩,他這才頂著烈日帶童海霖跑到山頂來說此事。
“……江大人的話都說到這裡,我自然不能再藏私,”童海霖不由狠狠咬牙,“等明日,我便為您引薦。”
“那就謝謝童大人了。”江玉珣瞬間心滿意足。
童海霖扶著一旁的石頭,顫顫悠悠地朝著山下看了一眼,忍不住嘟噥道:“多日不見,江大人真是又成熟了不少,想來是在陛下麵前耳濡目染。”
……耳濡目染。
童海霖的話說得非常委婉,但是江玉珣還是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真正想說的是——自己跟著應長川著實學壞了不少。
-
童海霖說的那個人,家住在昭都附近。
怡河之事不宜再遲,江玉珣決定明天便去找他,順便再去怡河邊現場看一眼。
而要想離開仙遊宮,則必須找應長川告知一番。
傍晚時分,定北大將軍總算離開了流雲殿。
再次踏入這座宮殿,江玉珣的心情變得極其沉重。
那閃閃發亮的七百兩白銀,和昨晚的社死現場,似乎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流雲殿四腳,均設有巨大的銅製博山爐。
按理來說,一天過去昨晚的味道早該散得一乾二淨。
但江玉珣卻莫名覺得自己周圍哪哪都是酒味。
“陛下,這是今日的奏報。”行完禮後,江玉珣照例將已經整理好的奏章放到了天子的桌案上。
緊接著,又取出一本文書放到了應長川的手邊:“啟稟陛下,怡河之事不可耽擱。臣的奏報已經完成一半,但還有一些沒問題沒有解決,因此臣便想明日離開仙遊宮,去怡河畔看看。”
應長川接過文書隨意翻看了起來。
——這上麵羅列的是一些暫時處於缺失狀態的數據。
天子的表情與往常無異,就在江玉珣以為應長川已經忘了昨晚的事,準備放自己一馬的時候,卻聽對方忽然開口問:“去怡河畔?愛卿明日不是要回家嗎。”
清懶的語調裡透著些許玩味。
“啊?”江玉珣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識將心裡話反問了出來,“臣明日為什麼要回家?”
說話間,博山爐內的青煙緩緩自少年眼前飄過。
江玉珣的心中,瞬間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流雲殿上忽然一片寂靜。
江玉珣的心,隨之一點點沉了下去。
而天子也忽在此時放下手中的東西,似笑非笑地朝江玉珣看去:“愛卿昨夜向孤討來的。”
江玉珣:……
臥槽,不會吧?
喝斷片的少年,腦海中並沒有這番對話。
他本能地想要反駁應長川,下一刻卻見一旁的桑公公跟著點頭,並小聲提醒道:“江大人昨夜的確說了,陛下也已答應。您忘記了嗎?”
刹那間,桑公公中午的話再一次出現在江玉珣的腦海之中。
——江大人往後還是要注意,切莫再貪杯了。
直覺告訴江玉珣,昨晚自己除了“放假回家”外,絕對還說了其他離譜的事……
應長川把文書交還到江玉珣手中,末了竟仍未翻閱奏章,而是斜倚在玉幾上笑著朝他看去。
似是在耐心等待江玉珣想起昨夜他的所有言行。
江玉珣呆立於原地。
昨夜發生的事終於如放電影似的從他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自己輕輕拽著應長川的衣袖,對著他的眼睛劈裡啪啦說個不停。
應長川輕聲問:“愛卿想起來什麼了嗎?”
江玉珣下意識屏住呼吸,將腦袋裡有的東西通通倒了出來:“臣以為,罰俸年太重,一月未休太累,值房太小不夠住。除此之外,還想要睡到自然醒……”
吾命休矣。
此時此刻,江玉珣是真的欲哭無淚。
誰知就在他絕望之時,應長川竟又問:“隻有這些?”
江玉珣:……
除了這些以外,竟然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