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珣呆立於原地, 努力回憶昨晚的事……
夜裡的流雲殿靜極了,彼時江玉珣的耳畔,隻剩下自己與身邊人的淺淺呼吸聲, 與遠處算盤珠子滾地發出的一點細響。
聽到自己的話後,應長川似乎是輕輕笑了起來。
他不置可否,隻是輕聲吩咐道:“江大人醉了, 送他回去休息吧。”
“是,陛下。”話音落下, 桑公公便快步上前把自己扶回了值房。
而天子則坐回桌案邊, 緩緩提筆寫起了字來——現在想想, 他寫的八成便是“酒錢”二字。
剩下的事情江玉珣是真的想不起來了!
“還有……什麼?”他小心抬眸瞄了一眼應長川, 試圖借對方表情回憶昨晚的事。
沒想到此刻天子已垂眸隨手翻閱起了奏章。
“愛卿再想想。”應長川一邊批閱奏章,一邊隨口說道。
……再想?
還能怎麼想!
江玉珣瞬間欲哭無淚。
他下意識看向桑公公,想要向彼時也在流雲殿內的對方求助。
不料竟看到桑公公同樣一臉震驚與困惑地站在此處。
他一會看看自己,過一會又一臉不確定地偷瞄應長川, 似乎是同樣沒有搞懂天子的意思。
等一等……
看清楚桑公公臉上的表情後,江玉珣心中猛地生出一個有些荒謬的猜測——應長川莫不是在詐我吧?
我雖然酒量一般,但是不至於醉了之後便不要命啊……
江玉珣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停頓片刻, 他終於忍不住試探性地回答道:“臣實在想不起來了,應該……隻有這些了吧?”
太陽不知什麼時候落了下去。
一時間, 流雲殿內隻剩下燈火泛著些許柔光, 照暖了天子那雙煙灰色的眼瞳。
應長川坐於燈下, 習慣性地將批閱好的奏章隨手放至一旁。
他手指不由一頓, 末了竟然直接承認道:“對。”
……他果然是在故意逗我玩!
世界上怎麼會有應長川這樣無聊的人?
江玉珣瞬間有些無語。
應長川既已經準了自己的假, 那便沒有必要再在這裡杵著了。
氣頭上的江玉珣默默地朝應長川行了個禮,接著便打算帶文書離開流雲殿。
誰知下一秒,天子的聲音便從江玉珣的背後傳了過來。
應長川不知何時放下奏章, 同時緩聲問道:“愛卿可是不悅了?”
……他居然好意思問!
江玉珣腳步不由一頓,彆無選擇的他隻能破罐破摔道:“……確是如此。”
氣雖氣,但大丈夫能屈能伸。
……想想值房裡的七百兩白銀,似乎也不是不能忍。
流雲殿上,天子終是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此時此刻,終於搞清楚方才發生了什麼的桑公公差一點便嚇得厥了過去。
陛下究竟什麼時候有了如此閒情逸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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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天還沒亮時,江玉珣便騎馬帶著幾名玄印監離開了仙遊宮。
他並沒有著急回家,而是先按照童海霖給的地址,找到了怡河畔的一座民居。
這裡距離昭都不遠,位於怡河下遊地區,正好是受災最嚴重的地區之一。
一眼望去,周圍的農舍田宅被洪水毀了個一乾二淨,此時正在官兵協助下重修,唯剩一座小院安安穩穩地矗立在河邊。
結構如此牢固的院舍,恐怕隻有童海霖說的人能造得出來。
“……就是這裡了,我先進去看看,勞煩你們在外麵等候片刻。”江玉珣翻身下馬,將它拴在了一旁的柳樹上。
他來的時候已經提前告知玄印監,自己要去見一見童海霖的“老師”,因此眾人也並不意外。
玄印監對視一眼,紛紛隨江玉珣一道下馬:“是,江大人。”
這間院舍不大容不下幾個人。
除了顧野九外,其餘人均守在了院外。
“篤篤篤。”
江玉珣敲了沒兩下,門便緩緩被人從裡麵打了開來。
一個看上去四十來歲,身材清瘦的男人出現在了他的對麵。
來人穿著一件被漿洗得發白的長衫,衣袖上還打著幾個同色的補丁。
“……你是?”潰堤的事情過後,怡河兩岸百姓均已認得了江玉珣,對方先蹙眉停頓幾秒,接著忽然抬手晃了幾下道,“江,江玉珣?”
下一秒,他趕忙捂住嘴巴更正道:“不不,江大人。”
話音落下,門內的人立刻後退一步行禮道:“草民尹鬆泉,見過江大人!”
“您多禮了。”江玉珣連忙朝他躬身。
雖然不明白江玉珣來找自己做什麼,但尹鬆泉還是立刻閃身邀他走進屋舍,末了彎腰為他倒水:“江大人快進來吧!草民家中實在沒什麼東西可招待,您千萬不要嫌棄。”
“不會,是我打擾您才對。”江玉珣接過瓷盞坐於席上,顧野九也跟著坐在了他的背後。
尹鬆泉家不大,屋內除了床榻、衣櫥與桌案外,隻有一摞摞紙張,和懸滿牆壁的地圖。
落座以後,尹鬆泉看上去有些局促:“不知江大人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江玉珣放下手中杯盞,也不再賣關子。
他回頭看了顧野九一眼,對方隨即把江玉珣寫了一半的怡河整修案拿了出來。
“先生請看。”江玉珣很是恭敬的雙手將它交到了尹鬆泉手中。
尹鬆泉猶豫幾秒,終是把整修案接到手中,並細細看了起來。
不愧是能為童海霖當“槍手”的人,不過兩三分鐘尹鬆泉就將其全部看完,並輕輕放回了桌案上。
此時他已經明白了江玉珣的意圖。
尹鬆泉猶豫了一下,抬眸問江玉珣:“江大人……您是想要草民協助您完成整修案嗎?”
他格外強調了“協助”二字,語氣也不如一開始時那樣熱絡,反多了幾分失望之意。
說完,不等江玉珣回答,尹鬆泉就立刻又驚又懼地搖頭拒絕道:“江大人,草民恐怕擔不起如此大的責任。”
看他的表情甚至隱約有了送客之意。
見尹鬆泉拒絕,江玉珣連忙擺手:“不不,這次與以往不同。”
與童海霖聊過一番的他知道,“協助”便是找尹鬆泉當槍手的委婉表達。
古時“士、農、工、商”鄙視鏈清晰分明。
像尹鬆泉這類工匠,從來都不被達官顯貴放在眼裡。
辛苦一番後不但姓名被人刻意隱去,工程上若有差錯,倒黴些的還會被抓出去頂包、背鍋,稍不留神就會丟掉性命。
定期修補河堤與截彎取直的複雜程度、工程量完全不同。
從前尹鬆泉實在缺錢,才會接此工作。
如今他生活雖然仍舊拮據,但卻不再似當初那般囊中羞澀,因為並不至於為了賺錢,冒更大的險……
江玉珣看著尹鬆泉的眼睛,極為認真地說:“我想邀您作此次工程的總負責人,全權負責河道設計與施工。若非說協助的話,應當是我協助您才對。”
“您——”尹鬆泉當即愣在了這裡。
江玉珣的意思莫非是……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對方。
“此次工程全體施工人員均聽您指揮,您的俸酬將由朝廷直接發放。”
說話間,江玉珣緩緩起身向一旁的牆壁走去。
尹鬆泉的心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江玉珣的意思已再清楚不過——他打算把自己推至台前!
一身晴藍的江玉珣,先用手描繪怡河改造之後的走向,接著又在旁描繪出一條與之平行的路線:
“按照計劃,除了為怡河截彎取直外,還要修建一條平行於怡河的灌溉水渠。如果尹先生願意承擔此次工程,這條灌溉通道,也將由您來命名。”
尹鬆泉的雙手不由輕輕顫抖起來。
按照江玉珣的設想,怡河截彎取直後,未來此渠將肩負整片平原灌溉之重任,在以農為天的當下,簡直是將千萬百姓的生死、命運握在了手中。
替人當了一輩子“槍手”的他,從沒想過未來竟有這樣一天。
說話間,江玉珣視線不由穿過窗,落向了滾滾東去奔流不息的怡河之上。
站在未來回望過去,權傾天下、富可敵國或許都是過眼雲煙。
……唯餘滔滔江河奔流不息。
尹鬆泉顯然是被江玉珣的話嚇到,還未緩過神來。
可這時,站在地圖旁的人已然轉過了身:“此條河渠一旦修好,必將澤被萬裡,百代不息,先生不想讓自己的名字,永遠與濤濤怡河一道被人銘記嗎?”
尹鬆泉狠狠地攥緊了手心。
……他生於前朝亂世,年輕時也曾有過遠大理想,但如今早已說服自己知足安命度過餘生。
可是江玉珣的話,卻突然將另一個選擇擺在了他的眼前——如果有機會試試,誰不願意施展一番抱負、青史留名?
甚至……讓這天下與無數人的命運因自己的存在,而生出一點點變化。
說話間,忽有波濤“轟”一聲拍向河岸,刹那間水花飛濺落入窗內。
江玉珣的呼吸也隨之快了些許。
他的話既是說給尹鬆泉,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江玉珣提議來得有些突然,尹鬆泉仍顯糾結:“可是……”
江玉珣總算坐回原位,輕輕地笑了起來:“先生放心,施工中遇到的所有事情,您都可以直接同我說,由我去和陛下溝通。假如真的出了問題,我定與您一道分擔。”
有了這句承諾,尹鬆泉臉上的愁容終於削減了一兩分。
看樣子他方才的確是在因應長川而擔憂。
想到這裡。正欲喝水的江玉珣動作不由一頓。
他忽然昧著良心補充了一句:“您放心,在我看來陛下……其實並不像傳聞中那樣不講道理。”
尹鬆泉:?
江大人的話的確誠意滿滿,但為什麼聽著那麼讓人害怕呢……
※
尹鬆泉雖然沒有正麵應下此事,但還是把江玉珣的整修案留在了家中,說要細細研究。
江玉珣也並不著急,與尹鬆泉細細說過自己的構想後,他便帶著玄印監回了江家田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