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有飛鳥掠過,發出一陣輕啼。
天子沒有回答,似乎是在思考江玉珣的話。
緩過神來的莊嶽一會看一眼江玉珣,一會又偷瞄一眼應長川,同時默默替說話的人捏了一把汗。
屋內眾人紛紛屏氣凝神,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個。
反倒是江玉珣本人頗有幾分“滾刀肉”的意思,並不怎麼害怕。
——對他而言,這不過是區區小場麵而已。
不知道安靜了多久,應長川終於旋了一下手中茶盞:“好。”
他語調微微上揚,唇邊隨之生出了幾分笑意。
剛才還在緊張的桑公公立刻把心咽回了嗓子眼裡。
同時忍不住露出了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
“……臣謝陛下恩典。”
來不及胡思亂想。
擔心夜長夢多,江玉珣瞄了他一眼後立刻再行一禮。
末了便腳底抹油,用最快速度從這裡溜了出去。
被留在屋內的莊嶽瞬間撓心撓肺起來。
直至江玉珣的背影消失,確認皇帝真的沒有一點怒意後,方才把目光收了回來。
……奇怪,陛下與阿珣的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莊嶽百思不得其解。
-
蘭澤郡稻子陸續收割完畢。
天氣漸寒,南巡也到了結束的時候。
離開蘭澤的時候,第一批百姓已經用上了耘蕩。
大街上亂跑的孩童口中的歌謠、順口溜,也變成了從量天樓學來的官話。
作為帝國心臟,昭都自是繁華一流。
臨走的時候喬育仍不放心,偷偷給江玉珣塞了許多蘭澤的特產方才放他離開。
不知不覺辰江兩岸已降下好幾場霜。
等回到桃延郡的時候,江玉珣已經得穿上厚衣了。
樓船下艙,年輕郎官與玄印監們三三兩兩圍在一起。
人群中間放著一尊三足鼎,此時正咕嘟嘟地冒著熱氣。
“啊嚏——”莊有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起先最向往南巡的他如今已經似霜打的茄子一般徹底蔫了,“終於可以回家了。來的時候我娘隻給我帶了秋裝,再待下去我就沒衣服穿了。”
另一個名叫郭罡的郎官也揉了揉鼻子:“二十多年了,這也是我第一次翻過月鞘山。沒想到南地正式入秋後也是一樣的冷。”
說著他便用筷子在鼎裡撈了一片羊肉出來,並呼嚕嚕吃進了嘴裡。
大周實分餐製,眼前的三足鼎內也用隔板均勻分成了四格,格內則是用清水煮著的羊肉與蔬菜。
此時整間船艙均已被這些鼎烘得暖了起來。
難得坐得這麼近,湊到一起後,眾人口中的八卦更是多得止不住。
聊完了周圍人後,話題又逐漸扯向朝中大員。
“……對了,你們知道桃延郡太守宣有力後來怎麼了嗎?”郭
罡突然壓低聲音問周圍人。
莊有梨撈了一片菜放到耳杯中,不解道:“怎麼了呀?我隻記得他想圍湖造田來著。”
江玉珣說:“他前幾日因為瀆職,以及不承認郡內匪徒橫行,妄圖粉飾太平而被連降三.級,發往蘭澤郡下一小縣了。”
桌上另一人補充道:“嘖嘖,我聽說他去的那個縣,從前屬於西南十二國……想要管好那裡可不容易。”
說著說著,他心中也不由暗驚——宣有力好歹曾是一郡太守,這降級降得未免太快了吧!
如此看來,陛下果然和傳聞中一樣冷酷無情。
此刻,船艙內的聲音愈發嘈雜。
聽到這裡,郭罡又撈了一塊肉,一口吞掉後終於神秘兮兮地搖頭說:“不止。”
“不止?”一直旁聽八卦的江玉珣愣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問,“還有什麼?”
郭罡的眼中是難以隱藏的興奮: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除了你們剛才說的那些以外,宣有力竟然還曾以‘收留’為名,將不少少男少女納入府內……陛下向來不喜歡官員與這種事沾邊,宣有力這一回算是撞到了槍口上。”
或許是他說得有些隱晦,莊有梨忍不住反問一句:“收留?”
“……哎呀,說是‘收留’其實就是以權壓人,強逼人從。這下你懂了吧?”
“咳咳……”江玉珣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差點被碗裡的菜嗆到。
雖然他早就從史書上知道,大周與其臨近的幾個朝代有著蓄養男寵之風。
但是這幾個月來江玉珣一直待在禦前,不曾接觸過此事,時間久了竟然忘記了這一茬。
突然聽到郭罡提起此事,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江玉珣忍不住觀察起了周圍人的表情。
——包括莊有梨在內的所有人,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
原來這裡隻有自己一個沒見過世麵。
“怎麼了阿珣?”見狀,眾人齊刷刷地將目光落了過來。
江玉珣連忙擺手:“沒,沒有,我隻是稍有一些震驚……畢竟宣有力看上去,呃還是比較正人君子的。”
說完他立刻喝了一杯恬酒,擋住了臉上的表情。
“這倒是。”
“……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眾人紛紛應和起來。
-
皇帝也在樓船,眾人不敢將太多時間浪費在吃飯之上。
約莫一炷香時間過後,下艙便沒了人。
吃完後江玉珣沒有著急上樓,而是去甲板上晃悠了一大圈,試圖散掉身上的味道。
他將手搭在欄杆之上,一邊遙望遠處的星星,一邊忍不住回憶剛剛的八卦。
前朝貴族縱情聲色、尤好男風,攜男寵赴宴更是一度成為宮廷風尚。
直到大周,這陣浪潮方才終止於應長川手中。
——後世以此推斷,應長川不但是個無性戀,更是一個厭
惡男風的無性戀。
但這並非重點。
重點是宣有力這麼大年紀了,竟然為老不尊!
想到對方模樣與年紀,江玉珣甚至有些懷疑郭罡是不是聽岔了……
幾陣夜風吹過,江玉珣身上的味道逐漸散了個乾淨。
就在他準備轉身上樓的時候,突然有一陣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蒙陛下厚愛臣,臣等定當竭儘全力,在此地為民造福!還請陛下千萬放心。”
內侍官點亮了甲板上的燈,江玉珣回頭就見五六名官.員隨著應長川一道,從一層的船艙內走了出來。
宣有力被處理後,桃延郡的官.員隨之大換血。
說話的都是新任命與此之人。
還沒等江玉珣看清那裡都有誰,這群人便已從船另一側退了下去,隻剩皇帝一人留在原地。
見狀,江玉珣立刻放緩腳步,借著夜色悄悄朝船角挪。
可萬萬沒有想到,這黑燈瞎火的應長川竟還是一眼便準確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並回頭看向這個角落,略微疑惑道:“愛卿在這裡做什麼?”
應長川自始至終沒提“江玉珣”這三個字。
但是桑公公還是立刻福至心靈——江大人在這裡!
並迅速轉身,提起燈籠向前方走去。
江玉珣瞬間被燈照得無所遁形。
他緩步上前回答道:“回稟陛下,臣方才想散散身上的味道,順便回想了一下宣大人的事。”
“嗯。”天子輕輕點了點頭,向樓船上而去。
江玉珣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見應長川不說話,江玉珣正準備放下心來,不料在踏入回廊的那一刻,他竟又隨口問:“愛卿為何想宣大人之事。”
“臣……臣剛才在想他強搶民男,究竟是真是假?”
說話間,應長川腳步一頓,緩緩回頭朝跟在自己背後的年輕尚書看去。
正在上樓梯的江玉珣下意識抬起眼眸看向應長川,同時忍不住朝對方眨了眨眼。
——完完全全一副八卦到皇帝頭上的模樣。
樓船內忽然一陣寂靜。
江玉珣瞬間擔心起來……假如應長川問我這傳聞是從哪裡聽到的,我豈不是又要賣隊友了?
萬幸,皇帝並沒有提起這一茬,而是反問:“愛卿以為是真是假。”
江玉珣立刻認真分析起來:“臣雖然有些意外,但是世事皆有因……想來此事大概率不會太假。”
“那愛卿如何看待此事。”
說話間,應長川已走入船艙之中。
他的語氣極其平淡,聽不出什麼喜怒。
江玉珣剛隨他一道進去,桑公公便止步於艙外,並順手將艙門緊緊闔起。
宣有力的事的確是真,在官員之間也並非什麼秘密。
對應長川而言,更是一件卑不足道。
但此刻他竟停下腳步,
聽起了江玉珣的答案。
此時已是秋冬之交,船艙裡也不再像來時那樣一直開著窗通風。
關門之後,江玉珣的聲音瞬間變得極其清晰:“……若是單純的好男風自然沒錯。”
說話間,應長川再次轉身向內艙走去。
江玉珣的話並沒有說完,他義憤填膺道:但是在臣看來以權壓人,便是不要臉至極了!?”
“……”
糟糕,我怎麼順口把“不要臉”這三個字說出來了?
江玉珣下意識捂住嘴,掩耳盜鈴起來。
慌張間,沒有看到應長川的腳步忽然隨著自己的話頓了一瞬。
※
辰江平原的沼澤之上。
無數士兵正按照規劃整齊的圖紙,挖槽著溝渠水道。
與來的時候不同,此時站在樓船上向下看去,已能望到交錯阡陌的雛形。
除了溝渠以外,其間還有幾條相對比較寬闊的河道。
這是未來供給船行的。
不遠處,沼澤裡已有積水被引入人工開挖的塘池。
此時一池秋水正隨著江風而微微顫動。
“……按照我的構想,未來這附近將會有大小三十餘個池塘,百姓也可在此種藕養魚。”童海霖一臉欣慰地看著遠處,突然又忍不住重重地咳了幾聲。
這一次江玉珣並沒有像以往一樣第一時間關心屯田之事。
而是略為擔憂地朝童海霖看去:“童大人如今都未能適應此地水土,您一定要考慮清楚,再決定要不要長期待在此處。”
童海霖自來的時候就水土不服。
此時狀況似乎仍沒有一點好轉。
他的臉色蠟黃,身材也清瘦了不少。
童海霖擺手道:“自然想好了!況且我已經成了一郡太守,也不能說回去就回去。”
江玉珣也是剛剛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見到的那群人裡竟然有童海霖!
最近幾年,桃延郡最為重要的工作便是屯田、布設河網。
專精此道的童海霖成了太守後,行事將更為方便。
這番變動也算在情理之中。
但是……如果江玉珣沒有記錯的話,童海霖從前去怡河邊的時候都怨聲載道,並想方設法地休息、摸魚。
他現在怎麼又心甘情願留在亟待開發的桃延了呢?
“走走……你們今晚就要啟程回昭都了?”童海霖拍了拍江玉珣的手臂,壓低了聲音悄悄對他說,“我知道,江大人此行帶了歲稔酒,如今再不叫我喝一杯就說不過去了吧!”
說完,便把江玉珣推到了船艙之中。
完全容不得身邊的人拒絕。
……
藏了幾個月的歲稔酒口味柔和了許多。
不過想起自己的酒量,江玉珣還是隻淺抿了一口便作罷。
妄想自己能多喝幾杯的童海霖顯然不會與他計較這個。
“……這酒真是
烈啊!”三兩盞下肚,童海霖的臉就逐漸紅了起來。
見他這麼喝,江玉珣也不由勸道:這壺酒就留在蘭澤郡吧,您彆一口氣喝太多。?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