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殿的火牆燒得格外好。
窗外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但屋內的人早不知何時將錦被踢到了腳下。
寒風吹過驚鳥鈴生出一陣叮鈴脆響。
天還未亮,江玉珣蹙了蹙眉忽地一下睜開了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心有餘悸地盯著幄帳頂上的玄色花紋喃喃道:“……嚇死我了。”
都怪應長川!
江玉珣狠狠地捏了捏被子。
被應長川抓著聊了半晚上天的江玉珣做了一場噩夢。
夢裡他又回到了現代,甚至成了名學生,坐在了口語考場上。
不等江玉珣反應過來,穿西裝、打領結的監考官應長川便走進考場,與他在夢裡……又聊完了後半夜。
直到剛剛驚鳥鈴響,將它當成下課鈴的江玉珣終於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啊啊啊!
這是什麼仇什麼怨啊!
江玉珣在床.上呆坐半天終於一點點緩過了神來。
……
元日當天百官休息、不問政事。
但是身為尚書令,江玉珣仍要與少府手下官.員一道核對大宴流程。
流雲殿前殿的大門緩緩敞開。
江玉珣脫下狐裘交到內侍官手中,緩步走了進去。
聽到腳步聲,正在流雲殿一角忙碌的眾人齊刷刷地抬起頭向他看來:
“江大人,您看看除了絲帛、瓷器、幄帳以外,還要送什麼東西去折柔?”
江玉珣加快腳步走了過去,並從他們手中接過禮單。
而周圍幾人則忍不住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的眼睛上,並疑惑地對視一眼……江大人的眼圈怎麼有些泛青呢?
前朝時,折柔不但屢次發兵侵擾,甚至還曾和親逼貢。
至今仍有一位公主留在那裡。
這兩年大周與折柔還未撕破臉,仍保持著相對“和平”的關係。
按照慣例每年元日的時候,朝廷都會為她備上一份厚禮,等到春季再派使臣北上送往折柔。
江玉珣看了一會說:“不如再送些草藥?”
“好好!”江玉珣身邊的人立刻記了下來,並極其恭敬地說,“折柔苦寒,是應該給公主殿下送些草藥。”
前去折柔和親的公主封號“連儀”,今年大約四十來歲。
她並非前朝公主,而是出生相對低微的貴族之女。
按理來說,“連儀公主”是前朝封的與大周沒有多大關係。
這群官.員之所以如此敬重她,既是因為其“公主”的身份,更是因為從血緣角度看,她還算當今天子的姨母。
流雲殿內極其熱鬨。
江玉珣一邊翻看禮單,一邊核對備好的絲帛。
看著看著,他忍不住朝周圍人問:“連儀公主這幾年在折柔過得如何?”
折柔並無史書傳世,“連儀公主”僅在《周史》上留下了不到三
行的記錄。
但江玉珣卻有些好奇這位在折柔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前朝公主。
她或許是現如今最最了解折柔的大周人士。
見江玉珣問,方才記錄藥草的官.員連忙抬頭,為他詳細介紹起來:
“回江大人的話,折柔王統而不治,住在緊鄰我大周的王庭之中。折柔大片草場、沙漠均被三王瓜分。前年冬季老折柔王崩於王庭,現在連儀公主已經是折柔的王太後了。”
折柔王庭距離大周很近,因此雖每年都有使臣來往,但使臣也無法深入了解折柔。
說著說著,另有一人湊上前來:“折柔被陛下打怕了,暫時不敢侵擾我大周,但仍在用和親逼貢那一招對付西邊那些小國。上一年我帶人去了折柔一趟,其間還在王庭見到了西域各國送來的珍奇……”
他頓了頓,想起什麼似的咬牙道:“折柔這些年愈發囂張,甚至還將西域幾國的皇子押在王庭為質……”
聽到這裡,江玉珣突然放下手中的東西,很是認真地問他:“請問大人,當年在王庭看到的珍奇都有什麼?”
曾去過折柔的那名官.員也嚴肅了起來,他仔細想了想回答道:“金銀珠翠、瓜果美食一應俱全。”
江玉珣瞬間屏住了呼吸。
果不其然!
折柔貪婪至極,恨不得將臣服於它的西域小國內所有好東西都搜刮過來。
若自己沒有猜錯的話,其中定有麥種。
小麥原產於西域,那裡的品種也更為多樣。
麥的營養價值遠高於粟,若能在那裡尋到合適的品種並推廣開來,或許能夠在短時間內提高大周百姓的身體素質。
最重要的是單畝小麥可以養活的人要比粟米多多了。
江玉珣不由攥緊了手中的禮單。
大周的人口主要集中於北方,尋找麥種勢在必行。
他本想再問問對方有沒有見過小麥,以此來確定一下自己的猜測。
可是還未開口,桑公公的聲音便自殿外傳了過來:“皇帝駕到——”
話音未落,應長川已經帶著費晉原與莊嶽來到了殿上。
江玉珣正要行禮,忽然聽到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他抬眸偷瞄便見,莊嶽正一臉疑惑地盯著自己的眼睛看。
什麼情況,都看我做什麼?
下一息,竟連應長川也垂眸看了過來。
他猶豫片刻,忍不住緩聲道:“愛卿昨夜未休息好?”
……應長川什麼時候這麼關心大臣了?
難不成是因為過年所以心情好。
江玉珣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如實回答道:“回陛下,是沒睡好。”
“為何?”
隨著應長川的話,一殿的人都將視線落在了此處。
不是吧,問這麼清楚做什麼!
以為逃過一劫的江玉珣當下再一次緊張了起來。
雖說他早已丟臉丟出習慣
。
但大庭廣眾之下……仍是有一點點點的尷尬。
應長川輕輕垂眸看向江玉珣。
雪停了下來,泛著暖意的陽光順著流雲殿大敞的殿門肆意潑灑。
為江玉珣的眼睫鍍了一層淺淺的金光。
他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移視線。
頓了幾息後,嘗試著壓低聲音悄悄說:“……臣可能是白日裡想朝政想得太過入迷,昨天晚上,似乎一不小心夢到了陛下。”
說著說著,他的語氣忽然幽怨起來。
不用猜都知道,這夢和黑眼圈都歸功於應長川昨晚拽著自己閒聊。
流雲殿忽然靜了下來。
有微風卷著細雪輕輕地落在了牡丹微顫的花瓣上。
說話間,江玉珣的眼睫輕眨。
應長川原本虛懸在身側的手,似乎再一次穿過時間,觸到了那陣熟悉的酥癢。
-
不幸中的萬幸。
應長川沒有當著流雲殿內眾人的麵,問江玉珣具體夢到了什麼。
由於他壓低了聲音,統共也就周圍幾個人聽到了這份大逆不道之語。
尷尬了一會兒後江玉珣迅速調整狀態。
等到元日大宴開始的時候,他表麵上已恢複得和往日沒有任何區彆。
臉皮似乎是愈發厚了。
……
傍晚,伴隨著陣陣鐘鳴,在仙遊宮外等待多時的百官、勳貴及家眷,終於低頭緩步踏入殿上。
樂人奏響鎏金銅笛。
如鳳鳴九霄,頃刻間響徹整間大殿。
桌案前珊瑚堆砌、處處珠玉。
但哪怕是這些,也壓不過牡丹國色天香。
甫一落座,笛聲還未停下,眾人便趁皇帝還未來時對視起來,並忍不住竊竊私語。
“……這,這是牡丹。”
“是真花還是假花?”
“我剛才偷偷摸了一下,好,好像是真的!”
聆天台的巫覡們更是從彼此的眼中看出了難掩的驚恐。
北風托起了殿內的紗簾,使之上下飄搖。
樂人換了一首曲子吹奏,殿內又多了一陣琴瑟之音。
巫覡扶著身著淺白色法衣的司卜緩緩落座。
下一息,位於商憂左後方的巫覡抬眸看了殿上一眼,見皇帝還未到,終是忍不住偷偷側身朝那牡丹嗅去……
這一切都落入了商憂眼中,但他並未阻攔。
與雍容華貴的外表不同,牡丹香味極其淺淡、輕盈,隻有湊近才能聞到一些。
那巫覡不由攥緊了手心,朝著花瓣深深一嗅……
下一瞬,淺淡的香味便如絲一般,滑入了他的鼻腔之中。
“啊——”
巫覡瞪大眼睛驚呼一聲向後退去。
他努力壓低了聲音,但此刻流雲殿上眾人還是將視線朝這裡落來。
“……這,這不可能。”
巫覡瞪大了眼睛,如見了鬼似地用手去拍打眼前的花瓣。
麵色鐵青的另一名巫覡,連忙上前將他死死摁住,但他還是著魔般喃喃自語道:玄天,玄天之意豈可違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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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一刻,殿內的樂曲突然停了下來。
巫覡所說之話,還有驚慌、恐懼的語氣,全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每一個人的耳邊。
是啊,聆天台不是說無論人、動物還是植物,生死皆由玄天決定嗎?
牡丹貴為花中之王,今日竟違背玄天之意出現在了此處……
玄天說的話究竟管不管用呢?
想到這裡,眾人不約而同的將視線落在了商憂的身上,等待司卜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豔紅色的牡丹背後。
商憂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沉默幾息,他忽然開口道:“抱歉,令各位見笑了。”
末了,壓低聲音吩咐道:“把他帶下去,莫要驚擾聖駕。”
“是,是……司卜大人。”另一名巫覡顫抖著手將失態的同伴拖了出去。
商憂終於擠出一抹微笑。
牡丹花本不香,但這一刻原本簡單的花香卻化作絲帶,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商憂張了張嘴,靜了幾息後方才發出聲音。
“……陛下勤政愛民、文治武功皆無人能及。這是天下與萬民的幸事,”他將空洞的視線落在牡丹之上,用略微沙啞的聲音說,“今天又恰逢佳節,想來哪怕是玄天也要令牡丹來為陛下捧場。”
語畢,便狠狠地咬緊了牙關。
商憂麵上冷靜,但心中也早已是一團亂麻。
他和那巫覡一樣不知這些牡丹是為何而綻……
在商憂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屏風背後的樂人終於奏起了新曲。
巨大的銅鐘再次被人重重敲響。
它嗡嗡震顫,每一下都顫在了商憂的心臟之上。
“陛下駕到——”
下一刻,宦官尖利的嗓音穿透了整間流雲殿。
玄色的身影緩緩出現在了饕餮紋座屏背後。
內侍官伏跪在地,還未拉開座屏。
應長川那清懶的嗓音,先自另一邊傳了出來。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不緊不慢道:“司卜大人說錯一點。”
在皇帝開口的瞬間,鼓樂再次停了下來。
流雲殿上鴉雀無聲,眾人耳邊隻剩下了自己淺淺的呼吸與心跳。
商憂打掉牙齒和血吞。
他努力強裝微笑:“請陛下指正。”
內侍官俯身上前,一點點拉開了座屏。
五重席上,天子輕旋手中酒盞懶聲道:“牡丹之綻,並非玄天之力,而是江大人之功。”
江大人!
大周朝堂上姓江的大臣不少。
但是眾人早已默認應長川口中的“江大人”指的便是江玉珣。
刹那間,眾人不住抬眸向
流雲殿中央看去。
應長川則在此時輕輕朝江玉珣舉起了酒盞。
盛放的雪色牡丹旁,年輕的尚書頓了一息,小心用雙手捧起酒盞。
元日宴上,江玉珣的衣著華麗勝過往常。
白玉、水晶與鬆石墜連在一起,在燈下散發著熠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