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箭的人是折柔的俘虜,折柔士兵幾乎人人都掌握著如此箭法。”應長川開口道。
江玉珣下意識咬了咬唇:“折柔人從小練習騎射,單論此道我大周士兵的確不是他們的對手。”
天子笑了一下,轉身隔著漫漫黃沙看向折柔的方向:“不能以己之短克敵之長。”
繼不遠處的俘虜後,幾名不信邪的大周士兵也紛紛在沙塵暴中搭弓射箭。
可是那些箭卻無一例外被風吹歪,或是脫靶或是墜在了半路。
幾人的臉色當即變差,並不信邪地再次拉弓向前方射去。
作為一名文博行業從業者,江玉珣非常了解各類文物與器物。
但是涉及戰爭領域,他竟然真的“謹言慎行”了起來。
聽了應長川的話,江玉珣下意識問:“那我們應當怎麼做?”
黃沙之下,他不由提高了音量。
“折柔人雖有了馬鐙,但是多年劫掠養成的心態仍沒有變化。”
聞言,江玉珣不由輕輕點頭。
應長川繼續道:“折柔士兵不願因戰爭喪命,他們既不敢與我大周戰士近身搏鬥,也不善於此道。”
又一陣疾風吹過,江玉珣正準備閉眼,卻見應長川緩緩側身替他擋住了這陣風沙。
他下意識向身邊的人投去
感激的目光,並喃喃道:“折柔人寓兵於牧。他們並不像大周這樣練兵,而是直接利用騎射遊牧時的經驗上戰場。”
他們敢搭弓射狼,卻不會與狼肉搏。
然而步兵肉搏術卻是大周士兵最擅長的進攻方式。
“以往騎兵大多負責突襲、包抄,或是追殲殘敵,”應長川一邊回憶,一邊總結前人經驗道,“而往後幾年,大周的騎兵便要由輔助應敵,轉為直接衝撞敵方的主力軍隊。”
這也是應長川此次親自前往北地的目的之一。
他不隻是天子,更是大周最高的軍事將領。
如此大規模且徹底的軍事變革,必須由應長川親自完成。
應長川的語氣仍像以往那般平靜,但是煙灰色的眼瞳中卻於此刻迸發出了江玉珣從未見過的殺意。
眼前人從容的模樣與周圍的黃沙,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江玉珣——應長川的天下,是他一刀刀殺出來的。
說完,天子忽然垂眸朝江玉珣看了一眼。
黃沙在他背後彌漫,耳邊是獵獵疾風與兵戈相交的砰響。
江玉珣的心,突然在此刻重重地跳了兩下。
黃沙吹過,他不由移開視線再一次咳了起來:“咳咳咳……北地雖然不如陛下說的那般苦寒,但是駐守於此的士兵日子仍不怎麼好過。等戰爭結束,定要在這裡多種些樹。”
聞言,應長川微微揚起唇角:“走吧,回營地。”
“是,陛下。”江玉珣總算鬆了一口氣。
-
校場廣闊無邊,正是風卷黃沙的好地方。
沒走兩步,江玉珣的嗓子就發起癢來。
他咳了兩下忍不住問身邊的人:“陛下不怕這黃沙嗎?”
明明都是人,自己已經咳嗽成了這樣,應長川竟然還鎮定從容。
這人的體質也太變態了吧……
應長川隨口道:“前朝駐守澤方郡時,已經適應了這裡的氣候。”
幾年前他剛剛打下爍林國,便被前朝皇帝派去鎮守緊鄰折柔的澤方郡。
前朝軍製混亂,常駐於澤方郡的士兵更是吃不飽、穿不好,每天隻管掰著指頭數服完兵役回家的日子。
應長川來這裡還沒多久,就遇到了折柔舉兵南下。
按理來說此戰必輸無疑。
而他非但沒有退縮畏敵,甚至還帶著這樣一群人於深夜反殺了回去,一舉剿滅了折柔一支部族。
“這樣啊……”
江玉珣一邊點頭,一邊不住想——應長川當時究竟是怎麼敢的?
“怎麼?”看出他的疑惑,應長川不由停下腳步。
後世許多史學家都猜測過應長川當時的想法。
有人說他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有人說他單純想與折柔同歸於儘。
江玉珣同樣好奇這個問題很久。
如今當事人就站在他的麵前,哪有不問的道理?
他不由駐足:“陛下當年
是如何想的?”
兩人正好走到了一架攻城用的巨大衝車下。
風沙全被擋在衝車的背後,沒了遮擋視線的黃霧?,江玉珣的眼眸在一瞬間變得極亮。
看出他在想什麼的應長川輕輕地笑了一下,末了挑眉道:“折柔人與我大周士兵一樣,皆為血肉之軀,而非銅筋鐵骨。既然他們敢劫掠,我們又為何不能反殺回去?”
狂舞的黃沙印在應長川的眼底。
江玉珣似乎透過這雙眼睛,看到了他少年時的狂妄與張揚。
“原來如此……”
江玉珣明白了。
後世的猜測都不對,應長川並不是不知深淺,更不是想要同歸於儘。
他和這個時代的任何一名將領都不同。
——應長川從未懼怕過折柔人。
折柔的不敗戰績或許是前朝的陰霾,但從不是應長川的。
風沙忽在這一瞬停了下來。
遠方校場上的景致還有嘶吼聲於驟然間變得清晰。
應長川邁步繼續向前。
伴隨著校場上戰馬的嘶鳴聲,他忽然漫不經心道:“一味退讓並不能罷戰息兵,以戰止戰以殺止殺才是亂世唯一可行之道。”
江玉珣不自覺攥緊了掌心。
他停頓片刻,終於沉沉地點了點頭。
……征戰或許不是選擇,而是曆史給這個時代的唯一一張考卷。
-
方才的話題有些沉重。
離開校場後,江玉珣便與皇帝扯起了種樹的事。
“北地雖然有大片戈壁無法屯田,但也不能放任其不顧。若風沙太大,地裡的作物也難長好。”
“未來定要在這裡多多種草植樹……咳咳……”
黃沙雖然已經散了,但是江玉珣說著說著還是忍不住咳了幾聲。
應長川的腳步忽然一頓:“愛卿可是身體不適?”
“嗯?”江玉珣下意識搖頭說,“回陛下,臣剛才隻是不小心吸到了沙子而已。今日處理手上水泡的時候,軍醫順手給臣把了脈,說臣身體非常健康。”
穿越以來江玉珣的身體還算不錯。
但是自從知道原主的情況後,暫時還不想領便當的江玉珣就格外注意健康。
“那便好。”應長川輕輕點頭。
……
鎮北軍的營地紮在戈壁灘上。
走起路來腳下便會發出沙沙的聲響。
沒了黃沙的阻隔,應長川的身影和聲音都變得尤其清晰。
寒暄了兩句後,江玉珣的心裡忽然生出一點奇怪的感覺。
不對,剛才的話題有些怪怪的。
“君臣有彆”這個原則再清晰不過。
身為皇帝的應長川怎麼會和大臣單純閒聊?
我雖然是他的秘書,但半點也不懂軍事。
他剛才為什麼不去找鎮北將軍談論練兵之事,而是同我說那麼多話?
應長川似乎也不是走平易近人路線的皇帝吧……
眼見著鎮北軍大營越來越近,江玉珣的眼中的疑惑越來越濃。
處於走神狀態的他不小心一腳踢到了碎石之上。
“嘶……”江玉珣不由踉蹌了一下,方才穩住身形。
他這邊動靜頗大,應長川終於轉身疑惑道:“愛卿這是怎麼了?”
江玉珣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直了身,末了極其坦然地說:“臣在想……陛下今日同臣說這麼多話是為了什麼?”
煙灰色的眼眸中忽然浮現出一絲笑意。
應長川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略微壓低了聲音反問道:“愛卿覺得孤為何要說這麼多?”
江玉珣不由仔細思考起來。
他大腦迅速轉動,並第一個排除了應長川單純想找自己聊天這個選項。
開玩笑,他可是皇帝。
江玉珣忍不住用手抵著下巴,試探性抬眸問:“……陛下這個時候來找臣,難不成有什麼秘密任務?”
秘密任務?
應長川不由輕輕地蹙了蹙眉:“什麼任務?”
江玉珣冥思苦想、絞儘腦汁:“比如竊取折柔機密、情報之類的……不然陛下為何與臣談論折柔。”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
江玉珣越說越沒底氣,聲音也逐漸變得微弱。
果然,應長川隨即挑了挑眉問他:“愛卿能竊來折柔的機密?”
“回陛下,臣不能。”
江玉珣不由咬了咬牙。
雖然我沒有這個本事,但是你也不要如此直白地說出來吧……
見應長川還不肯直接說出他的目的,江玉珣終於選擇放棄:“恕臣愚鈍,實在想不出來。”
江玉珣從沒像現在一樣恨自己是個榆木腦袋。
若是精通為官之道的莊嶽在這裡,定然能將聖意分析得頭頭是道。
哪裡還會像自己一樣猜來猜去?
實在搞不懂應長川真實意圖的他,下意識喃喃自語道:“陛下總不能真是來找臣聊天的吧。”
應長川:“……”
見天子並未反駁,江玉珣不由睜大了眼睛。
不是吧……
應長川真的是來找我聊天的?
不愧是天子,應長川任何時候都理直氣壯:“為何不可。”
“也不是不可以,”來不及細想,江玉珣下意識回答道,“臣隻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閒聊還聊國事。”
應長川但凡說點沒營養的話題,自己也不會誤以為他要自己去當間諜啊!
……難不成他又是在和我開玩笑?
天子並不生氣,反倒向江玉珣請教起來:“那該如何聊。”
閒聊還不簡單?
不久前軍帳內的那一幕,與眾人嘴裡的八卦再次浮現於江玉珣腦海之中。
他不自覺回答道:“比如陛下當年在澤方郡怎麼吃怎麼住,可曾遇到過風沙、險情,或者有沒有遇到過狼?”
語畢,就連江玉珣自己都覺得這些話不像天子的風格。
然而誰知,下一刻應長川忽然垂眸一邊走一邊緩聲道:“孤當年獨自住在一間營帳之中,每日與士兵同吃。至於風沙……一向如今日這般大。”
他的語速略慢,似乎是在仔細回憶這些瑣事。
不是吧?
江玉珣不可置信地看向應長川。
他竟然不是在同我開玩笑……
君臣的邊界感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