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遊宮,安河殿。
並不算大的宮殿裡擺滿了桌案,治粟內史莊嶽及手下官.員正坐在桌案旁仔細核對著近幾年的稅賬,以及大周田戶人數。
忙了好一段時間的他們,臉上頂著大大的黑眼圈。
原本身材有些發福的莊嶽更是清瘦了不少。
最近一段時間一直跟在父親身旁忙碌的的莊有梨,看上去也比過往靠譜了許多:
“……啟稟陛下,如今天下田畝數量清算已經全部結束,等到今年六月征收夏稅之時,便可以根據田戶的實際耕作田畝數來收稅了。往後徭役和一些舊稅,也都將並入其中。”*
他的聲音雖在因緊張而微微顫抖,但話裡的意思表述的還算清晰。
莊嶽一邊帶天子在安河殿中穿行,一邊補充道:“與前些年最大的不同,便是這一回朝廷將不再收糧收物,而是直接收取稅金。”
說到這裡,他的神情也跟著有些緊張。
莊嶽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天子,隻見應長川則一邊翻閱稅本一邊道:“第二項不必操之過急,可多留幾年時間進行
緩衝。”
聽到此處,莊嶽立刻鬆了一口氣。
經過江玉珣上次那麼一說之後,他也覺得第一項變化非常有必要。
從今往後,征稅要比從前簡單許多。
但一想到第二項,莊嶽心中便不由打起了鼓。
——從實物到錢幣的變化實在太大,長遠看雖利於商市發展,但百姓短時間內自然卻很難反應過來。
還好,天子似乎並不著急立刻達成這一變動。
而走在一旁的江玉珣也在此時補充道:“也可先以‘夏稅納錢,秋稅納糧’為過渡??[]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過了秋收時節之後,百姓家中的存糧較多,因此秋稅納糧更為方便。*
天子也在此刻點了點頭。
“好好!”見狀,莊嶽連忙將此事記了下來。
安河殿不大,不過轉眼一行人便走到了儘頭。
應長川並沒有離開此處,而是坐在最上席仔細起了稅報。
天子在此,安河殿內眾人雖無比緊張,但還是安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屏聲靜氣忙著手頭的工作。
一時間,殿上鴉雀無聲。
這些東西應長川已不是第一次看。
過了一會後,他一邊翻閱一邊隨口向莊嶽問起了今年征稅的具體準備情況。
莊嶽連忙打起精神,仔細回答天子的問題。
而應長川則在這時於紙上寫寫畫畫了起來。
江玉珣對數字並不敏.感。
聽了一會之後,他心中就生出了幾分倦意。
坐在應長川身旁,與他一道翻閱其他稅報的江玉珣忍不住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
就在江玉珣打算輕輕掐自己一下,令自己打起精神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本陌生的稅冊。
……出什麼問題了嗎?
剛才還在走神的江玉珣立刻打起精神。
他緩緩展開稅報,打算仔細。
然而下一刻,江玉珣的動作便是一滯……
這是什麼鬼東西?!
江玉珣手中的稅冊上竟然隻寫著一行字:“愛卿可是困了?”
安河殿上,莊嶽還在滔滔不絕地向天子彙報著自己的工作。
江玉珣頭一次從應長川的身上讀出了“不靠譜”這三個字。
應長川沒有發問,因此江玉珣不必實話實說。
他偷偷抬眸看了莊嶽和殿上眾人一眼。
確定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之後,江玉珣方才小心翼翼地提筆在空白的稅冊上寫道:“請陛下認真工作,不要走神。”
寫完之後便合起奏報,無比正經地雙手奉至天子案上。
此事雖是應長川起的頭,但上輩子當了十幾年好學生的江玉珣還是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這麼一折騰,方才昏欲睡的江玉珣立刻清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偷瞄了莊嶽一眼後,便繼續翻閱起了手中的稅報。
然而本以為應長川可以消停一會的江玉珣怎麼也沒有想到……
沒過多長時間,自己的背後竟然又傳來一陣細弱的癢意。
應長川用那本稅冊戳了戳江玉珣的肩背,末了再一次將它送了上來。
稅冊之上又多了幾個大字:“放心,孤在聽。”
江玉珣:“……”
真的嗎?我怎麼就不相信呢。
似乎知道江玉珣心中在想什麼一般。
就在他翻開稅冊的同一刻,坐在他背後的應長川竟突然從莊嶽的話裡挑出了一句錯來。
天子笑了一下,忽然輕笑著打斷了屬下的話:“夏稅無過六月。”
“哦……哦對對!”莊嶽愣了一下,慌忙改口道,“夏稅無過六月,並非臣方才說的七月。”
過去大周夏稅的最晚征收時間是七月,如今已經根據冬小麥的收獲時間改到了六月,習慣了舊法的他一不留神竟然說錯了話。
一直低頭彙報此事的莊嶽心中不由緊張起來。
他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天子的表情。
誰知應長川臉上非有半點不悅,甚至還正低頭對著稅冊淺笑。
……奇怪,這又是什麼情況?
莊嶽心中雖有些疑惑,但見天子沒有因自己說錯話而生氣,便默默長舒了一口氣並繼續說了起來。
伴隨著沙沙翻書聲,莊嶽的聲音正在殿上一遍遍回蕩。
應長川則倚坐在玉幾之上,再一次將視線落向稅冊。
過了一會,他終於動筆在紙上寫道:“愛卿若是不想再寫,孤便直接問了。”
接著再一次將它遞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天子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人默默咬了咬唇,過了一會之後,終於任命般拿起桌上的毛筆在稅冊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江玉珣鬼鬼祟祟地抬起頭,確定沒有人在看自己之後,終於轉身將稅冊丟在了天子的桌案上。
他沒有寫字,而是在應長川最開始的那句話上畫了一個圓圈,正好圈住“困了”二字。
天子的唇邊忽然多了幾分笑意。
目光也在這一瞬變得柔軟。
彙報完正事的莊嶽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向天子。
應長川終於在此刻放下手中的稅冊,並朝他點頭道:“今日就到這裡。”
話音落下之後,便自桌案背後站了起來。
“是,陛下——”手心早已因為緊張而泛出薄汗的莊嶽不由長舒一口氣。
他立刻隨應長川一道起身,將這尊大佛送出了殿內。
-
安河殿位於仙遊宮一角稍有些偏僻的地方。
莊嶽走在斜前方,向天子引路。
背對著江玉珣和應長川而行的他沒有看到,此時兩人正在他背後做著小動作。
應長川有些疑惑的將視線落在江玉珣手中的東西之上。
見狀,走在他身邊的人趕忙壓低了聲音道:“
……這種東西不能留下。”
同時有些緊張地想要把它抱在懷中。
江玉珣手裡拿著的便是那本滿是亂七八糟內容的稅冊。
他本想帶回去便立即銷毀,不料下一刻應長川竟伸手,將稅冊從江玉珣手中拿了出來,似乎是打算再細看一遍。
和始終緊張兮兮,並時不時抬眸偷偷看一眼莊嶽背影的江玉珣不同。
身為天子的應長川,一點也沒有避諱自己屬下的自覺。
伴隨著他的動作,莊嶽背後生出了一陣雜音。
誒?
這是什麼情況?
方才在殿上說錯話的莊嶽緊繃的神經仍沒有放鬆。
聽到這聲細響之後,他不由放緩了腳步小心翼翼地用餘光向斜後方瞄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莊嶽怎麼也沒有想到,天子手中竟然拿著一本稅冊!
他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在瞬間冒了出來。
這東西為什麼會在陛下的手中……
難不成稅冊有錯?
短短幾息時間,莊嶽心中已經閃出了無數個可怕的設想。
他的心臟重重一墜,並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心。
然而下一刻,更令人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也不知江玉珣仰頭對應長川說了一句什麼。
天子竟在這個時候放下了手中的稅冊,輕輕地捏了一下身旁人的臉頰。
江玉珣原本白皙的皮膚上,瞬間多了一道淺淺的紅痕。
他連忙向旁閃了一步,末了捂著臉嘟囔了句什麼。
神情也扁的格外不自然。
——轟。
一陣驚雷,自心莊嶽心中響起。
皇帝會捏臣子的臉頰嗎?!
原本還急著向前走的莊嶽,瞬間如被凍住一般停在了原地,末了狠狠地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他,他為什麼會捏阿珣的臉頰?
莊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大腦一片空白的他直接轉身向後看去。
江玉珣閃開以後,天子終於戀戀不舍地將手收了回來。
伴隨著他的動作,手腕內側那道淺淺的齒痕,忽然浮現於莊嶽的眼前。
這一次,莊嶽簡直被五雷轟頂。
不過瞬間,齒痕便被衣袖遮掩了起來。
但莊嶽的視線仍死死地黏在應長川的手上。
……天子的手腕上,怎麼會有這樣奇怪的痕跡?
莊嶽首先排除了天子沒事乾,自己咬自己的這個可能。
接著便一點點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直覺告訴他:敢這麼做的人,隻有眼前這個……
方才還在擔憂自己安危的莊嶽,在這一瞬瘋狂思索起來。
……這道痕跡是在什麼情況下留下來的?又是怎麼留下來的?
他越想心中便愈發驚恐。
黝黑的麵龐也在這一瞬漲紅。
身後不遠處,江玉珣終於將視線從應長川手中的稅冊上移開。
還在心虛的他下意識抬眸向前看了一眼。
誰想就在這一刻,竟與莊嶽的視線直直相對。
江玉珣看到……
一襲紫袍的莊嶽如丟了魂般一臉呆滯地看向自己。
他下意識叫了聲:“世伯?”
話音落下的瞬間,莊嶽終於被激活了過來:“你……你,額……你和陛下?不,不對……”
莊嶽結結巴巴半天一句話也說不清楚。
但他臉上的疑惑與驚恐,已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江玉珣,給我老實交代,你和陛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