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息後,他終於掙紮著睜開了眼睛:“阿,阿珣?”
不等江玉珣回話,莊有梨的眼圈忽然一紅:“我還活著!”
常跟在江玉珣背後的莊有梨早與這群玄印監熟悉了起來。
看到軍帳內都是熟人,下一刻他便不受控製地哭了出來:“我還以為,以為自己要死了。若是爹娘知道,該多傷心啊……”
莊有梨好歹也是個成年人了,他雖看上去孩子氣一點,但是還從未像今日這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過:“阿珣你打我一下?讓我看看眼前這一幕究竟是真的還是我的夢。”
江玉珣連忙收回水碗,將布巾遞到他手中。
咽間癢痛難言的他不好開口,索性直接滿足了莊有梨的願望,伸手重重地朝對方腦門彈了一下。
“啊——是真的!”莊有梨連忙用手捂住了腦門,剛才一直懸的那顆心終於落了回來,“咳咳……我真的沒有事。”
緊隨江玉珣一道走入軍帳的齊平沙也在此刻將視線落在了莊有梨的身上,性格比較古板的他忍不住蹙眉抿唇道:“江大人之前是不說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要以性命安全為首嗎?莊大人為何又要以身犯險。”
已經緩過來的莊有梨不由咬了咬唇,他小聲說:“……我也不知道這場仗要打多長時間,雖說可以放著它不管,但若仗打的久了,沒有充足火器的話豈不是要釀成大禍?”
江玉珣轉身咳了起來。
剛才有些慫的莊有梨越說越理直氣壯,他喝了一口水和齊平沙較真道:“反正我……我也沒有彆的作用,若是能夠在關鍵的時候保護住這些火器,也算是利國利民了。”
說著說著,他的心臟也不由隨著這番話而重重地跳動起來。
但同時又有些許地沮喪。
一時間,齊平沙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你,你這……”
他本能地覺得莊有梨的語氣有些奇怪。
若齊平沙曾去過現代,他必定能在第一時間辨出——莊有梨的語氣名為“中一”。
軍帳內的氈簾早被放了下來。
咳嗽了半天的江玉珣也恢複了些許元氣。
他忽然轉身看向莊有梨,接著搖頭說:“不會。”
江玉珣的聲音因咳嗽變得有些沙啞,開口的瞬間軍帳內所有人都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並沒有像齊平沙那樣指責莊有梨的莽撞,而是輕輕搖頭對他說:“火器隻是助力之一,就算沒有火器,此戰陛下與我大周也必會獲得最終的勝利,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的聲音雖沙啞細弱,但語氣卻是少見地堅定。
在場眾人雖知道江玉珣已經組織牧民挖了防火隔離帶。
但是來自本能的對火的恐懼,還是使他們無比忐忑。
折柔反複南下侵略大周百年之久,並留下了一段屢戰屢勝的神話。
可大周對折柔滿打滿算也就勝了兩次。
最重要的是,這場戰爭的規模實在太大……
以至於任何一點不安,都會被無限放大。
直到這一刻,聽到江玉珣用如此堅定的語氣說出這番話,眾人之前隱約懸起來的心終於一點一點落了回去。
“咳咳……戰爭早晚都會結束,”江玉珣把視線落在了莊有梨的身上,他注視著對方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有梨在數術上很有天賦,不但記得快且算得還準。上次稅法改製一事,便有你的助力。誰說隻有會打仗製作武器才能算人才?等未來大周河清海晏,有的是你忙的時候。”
莊有梨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眸,因為江玉珣的話而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他方才的話並不是開玩笑,一直在仙遊宮內“打雜”的莊有梨是真的覺得自己似乎沒什麼用處。
相比之下,江玉珣卻完完全全是“彆人家的孩子”令他既豔羨又崇拜。
可是今日,江玉珣竟然用如此的認真的語氣告訴莊有梨——他也是有屬於自己的天賦的。
嗆了幾口煙的江玉珣,聲音比往多了幾分沙啞少了一點清潤。
說話間也罕見地斂起了笑意,看上去簡直靠譜極了。
莊有梨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臉上也因不好意思而微微泛起了紅來,他立刻轉身看向彆處並忍不住輕聲說:“你也比我們幾年前見麵時成熟好多。”
……幾年前見麵時?
莊有梨的話再一次江玉珣想起了穿越那天,他在宴上聽到自己口出狂言之後,一臉沉痛並裝作不認識自己的樣子。
見莊有梨恢複不錯,江玉珣也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故意道:“你也是,今日比幾年前大膽了不少。”
江玉珣說得非常隱晦,但是心中有鬼的莊有梨還是立刻反應過來了他指的是什麼。
莊有梨當即道:“那個時候我們也不熟啊!”
說著竟然扶著一旁的桌案站了起來,一副要和江玉珣當麵理論的樣子。
——看來是真的緩過勁了。
-
也不知道是不是風向變了,鎮北軍營地上方的濃煙竟不知何時變淡了些許。
至少不像剛才那樣嗆人。
走出軍帳之後,江玉珣本想登上崗哨拿望遠鏡觀望遠方戰況。
但還不等他登塔,跟在背後的莊有梨忽然上前輕輕地拽了拽江玉珣的衣袖。
“怎麼了有梨?”江玉珣轉身略有些疑惑地看向莊有梨。
剛才已經止住哭泣的他,眼睛不知為何又紅了起來。
莊有梨輕輕低下頭,用隻有自己和江玉珣能夠聽到的聲音小聲道:“……謝謝。??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臉上的嬰兒肥不知何時退去一些,整個人清瘦了許多,終於不再如當年那樣像小孩了。
“謝我做什麼?”江玉珣笑了一下對他說,“是玄印監背你出來的,要謝的話還是去謝謝他們吧。”
莊有梨認真地搖了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還記得我說,想要成為你和陛下那樣的英雄嗎?”莊有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轉身看向遠處的紅雲,“我今日……今日其實也是腦子一熱,抱著也想被記入史冊這樣的想法衝入軍帳裡去的。你可彆笑話我啊——”
烈火似乎還未熄滅。
甚至已經燃到了地平線附近。
赤紅的火焰映亮了天邊的雲朵,好似一大團晚霞懸在頭頂。
“自然不會。”江玉珣輕輕搖搖頭。
莊有梨撓了撓腦袋,繼續不好意思地笑著道:“若不是有你,我或許也就平平淡淡在爹手下混日子了。但是你明明和我差不多大,卻做了那麼多的事情出來,我也越來越坐不住……”
或許是說到了心事,莊有梨也不由磕絆了起來,句子還有些顛三倒四的。
但江玉珣仍站在他對麵,耐心地聽莊有梨繼續向下講。
頓了幾息後,莊有梨終於深吸一口氣,笑著朝他鄭重道:“你說得對!我的確擅長數術,還好這一次撿回了一條命,等回到昭都你且看吧!到時候史冊之上,哈哈哈你占十頁,我好歹也要占上三麵吧。”
從小內斂,從未如此豪言壯語過的莊有梨說完之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起來。
還不等江玉珣回答,他突然掰著江玉珣的肩膀推對方轉過身走向崗哨:“對吧,快去忙吧——”
話音落下,自己便一溜煙地跑了。
然而還沒跑多久,就聽已經登上崗哨的江玉珣站在上麵大聲向他喊道:“什麼三麵?好歹三頁!”
大風吹得黑發隨軍旗一道在半空飄揚,江玉珣的眼睛亮得嚇人。
“好!”莊有梨鼻子沒來由又是一酸,他也轉身大聲朝崗哨喊道,“等著看吧!”
“說話算話!”
“一言為定——”
-
正午,定烏穆高大草原北部地區。
草原上的大火是呈線狀向前推進的。
定烏穆高西北部的草場已被燒作一片焦灰,火也早徹底熄滅。
折柔大軍則踏著焦黑的草灰,隨火線一道向前推進。
草原上丘陵連綿起伏,隔著老遠負責打頭陣的丘奇王便看到大周主力軍隊已到達此處。
他們正停在丘陵之上,注視著自己所在的方向。
不久前剛剛敗於應長川手下的丘奇王一眼就認出了那道玄色的身影。
隔著綿延數十裡的火線,丘奇王比往日更加猖狂。
他舉起手中長鞭,一邊大笑一邊轉身向背後的折柔士兵道:“——吾等今日所為何事?”
數萬士兵隨之舉起武器,一邊揮舞一邊齊刷刷道:
“斬殺應長川,踏平中原!”
“踏平中原!”
“踏平中原!”
——在此戰之前,這些士兵甚至專門學習了幾句大周官話。
狂風將這幾句話吹到了周人耳邊,其聲震耳欲聾。
火線逐漸蔓向丘陵,丘奇王胯.下的戰馬已興奮地踏起了蹄來。
他和等待在此的所有折柔人一樣,並不著急衝向前去,而是期待著火勢蔓延至丘陵之上,大周天子攜官兵倉皇逃命的那一刻。
到那時或許不用他們動手,大火就能要了這群周人的命。
“踏平中原”之聲落下之後,另有兩名從大周叛向折柔的士兵聽從丘奇王之命,大聲朝著火線對麵數萬周人所在的方向一唱一和道:“看來大周的皇帝注定是要被挫骨揚灰了!”
“哈哈哈……往後我們奪了烈酒,正好用他和這群將領的頭顱當酒器。”
大火一點一點向上蔓延,不多時他們已經看不清應長川的身形。
“不隻將領,”第一個說話的折柔人語氣一變,忽然曖.昧道,“不是還有‘江大人’嗎?聽說江玉珣細皮嫩肉,一副好相貌,不如等獲勝之後,擄……”
另有一名能聽懂幾句大周官話的折柔士兵,同時用折柔話道:“周人有畜養男寵的喜好,江玉珣這些年來權力見漲,誰知道是不是……哈哈哈哈。”
烈火還有幾丈蔓延至應長川的麵前。
與他一道騎馬守在前方的定北大將軍臉色已經變得鐵青。
而就在西北風帶著沾了火星的枯草落向馬蹄邊的那一刻,原本閉著眼睛的應長川忽然輕輕笑了起來。
幾息後,天子終於緩緩睜眼,看向烈火的那一頭。
此刻就連眼前的烈火也未能映暖那雙煙灰色的眼瞳。
大火之下,空氣也變得扭曲。
應長川的眼前隻剩下一片赤紅。
眸中則滿是凜冽的殺意。
就在此時,他突然抬手舉起長弓,隔著熊熊烈火與滾滾的濃煙再度閉上了眼睛。
並將那兩支羽箭搭在了強弓之上。
烈火與風聲,在這一刻被他屏在了腦後。
那兩名折柔人還未說完話,應長川突然鬆手將兩支羽箭射了出去。
“嗖——”
伴隨著破空之音,羽箭撕破空氣與火焰循著聲音而去,直直地刺向那兩人的眉心。
同在此時,草原之上的衝天光火終於漫至了如長龍一般盤踞在丘陵半腰的隔離帶上——
火,要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