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我們主動投降,周人絕對不會為難我們……”
折柔王庭距離大周實在太近。
兩地私下之間的往來一點也不少。
因此見識了澤方郡繁華,並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周人文化影響的他們,早在心中形成周人尚禮、有義,周地繁榮富饒的印象。
一時間“降”字響徹整張王帳。
坐在最上位的小折柔王,也緊緊地咬住了牙。
在今日之前,雖未有人直接提出“投降”一詞,但眾人心中其實早就有了降意。
丘奇王與大周開戰的同時,王庭便將巧羅等國留在這裡的質子,與大周的和親公主連儀一道押入大牢之中。
然而沒過幾天收到戰事有變的消息之後,他們便於第一時間將這些人請了出來,並好吃好喝地供在王庭。
尤其是連儀公主——如今再無人敢不敬她這個“王太後”。
坐在虎皮毯上的小折柔王一點一點閉上了眼睛。
王帳內躍動的火光,卻還是透過薄薄的眼皮照向他眼底。
照得他於此刻蹙緊了眉。
這一瞬,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與聲音,不約而同地抬眸向他看去。
……幾息後,坐在王帳上的小折柔王終於一點一點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從未像此刻一般空洞,往日的桀驁不馴全消失得一乾一淨,隻剩下恐懼和忐忑。
折柔王壓低聲音,他一點點鬆開手艱難地朝眾人道:“降…我們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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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顧野九帶人在折柔
境內的荒漠與草原內追趕了一路的達厄王,完全不知道王庭之中發生了什麼。
他倉皇逃竄時,身邊還帶著數千精騎兵。
可等到折柔王庭外時,手下卻隻剩寥寥百人。
此時正是深夜,折柔王庭一片寂靜。
已走到窮途末路的達厄王不由回頭與自己的部下對視一眼。
如今的他們早已沒有了選擇與後退的餘地……
達厄王輕輕朝部下點了點頭,接著一行人便耗儘全身力氣,再次催馬衝向折柔王庭。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明月照亮了這座用粘土、砂、石灰與秸稈堆出的城市。
在戰馬向著柔王庭而去的那一瞬間,牆嵌在白色土牆內的厚重木門突然緩緩地敞了開來。
“籲——”
戰馬猛地揚蹄止在了原地,激起一片塵土。
馬背上的達厄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呆呆向前看去。
他的心隨之一沉,隨之生出一陣不祥的預感。
城門內的暖色火光與月色糅在一起,照亮了達厄王那張黝黑、滿是溝壑的麵龐。
他下意識想要逃,可現在無論人還是疲憊不堪的戰馬,早已經沒了逃跑的力氣。
城門內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一群士兵出現在了達厄王的麵前。
可那並非達厄王路期待了一路的哲柔騎兵,而是身穿著玄甲的服麟軍……
不過轉瞬之間,城牆之上無數弓矢直指戰馬。
下一刻萬箭齊發,如流星劃破夜空墜.落天際,打破了這一晚的寂靜。
在墜馬的那一刻,達厄王不由睜大眼睛仰頭看天。
出身高貴的他,自幼年時便隨著父輩一道騎馬馳騁在草原之上。
豐年開懷暢飲、縱.情享樂,過得無比恣意。
若是遇到災年,那便南下掠奪,殺人放火享受淩駕於其他生命之上的快意。
他最愛聽的便是澤方郡百姓死於自己箭下與烈火中時發出的尖叫與咒罵。
最愛看的是那些人被搶走牛羊、存糧後的絕望目光。
……直至前朝末年,他終於嘗到了失敗的滋味。
最後一刻,他耗儘全身力氣轉身看向茫茫草原。
褐色的眼眸中滿是不甘與絕望。
結束了……
這場綿延百年的戰爭與劫掠終於結束了。
……可這到底是哪出了錯呢?
※
這場大戰前後耗費了數月時間。
再加上年初那場雪災,離開昭都半年有餘的大周皇帝也到了回宮去的時候。
與來時不同,此番回昭都的隊伍裡麵多了一個特殊的人物。
辰時,折柔王庭之外。
距眾人離開還有一段時間,但幾十架馬車已整齊排列於此。
名義上還是“少府”手下官.員的江玉珣隨費晉原等人一道提前出城,檢查車馬、儀仗。
此刻他剛忙完手頭上的事準備趁出發前休息一會,便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眼前。
“公主殿下?”江玉珣向來人行了一個禮,快步走上前與對方寒暄道,“您怎麼這麼早便來了?”
連儀公主笑著擺了擺手:“太久沒有回去……昨天晚上一晚沒睡。這不,我見馬車已經備好便提前過來了。”
相比起當年,如今她的眼角多了幾道皺紋,但聲音卻是掩不住的雀躍。
她在最青春的年紀出塞和親,如今已經過去了一十多年時間,當初的少女鬢邊生出了華發,目光中也多了幾分若有似無的疲倦與悲傷。
一十多年,物是人非。
當初送她和親的故人,早已湮滅在時間的長河之中。
一時間,連儀公主竟有些迷茫,不知自己回故地之後應當如何生活……
清晨的草原上還有些許寒涼。
江玉珣的身體被風吹得打了個冷顫,他連忙對同樣穿著夏裝的連儀公主道:“殿下先坐馬車上避避早上的風吧,再過不到半個時辰,我們便要出發了。這一路顛簸不平,您還是提前休息一段時間為好。”
“江大人所言有理。”一.夜沒有睡著的連儀公主也有些疲倦了。
她向江玉珣點了點頭,便在身邊宮女的攙扶下轉過身向著馬車而去。
伴隨著她的動作,此時江玉珣終於注意到,連儀公主身上的衣裙有些特殊。
——紅色的宮裝略微褶皺,上麵的金線也有一點暗沉。
江玉珣雖然不懂昭都流行風尚,但他還是能夠一眼看出:眼前這身宮裝應該不是如今流行的款式。
且看材質,也非這幾年送到折柔的絲帛製成。
心中雖無比疑惑,但是江玉珣隻看了一眼,便迅速移開了目光。
然而注意到他目光的連儀公主,卻似乎很想與江玉珣分享有關自己身上這身宮裝的故事。
她低頭看了一眼這件衣服,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輕輕向江玉珣笑道:“這件宮裝是我娘親當年親手製成的嫁衣,隻可惜……她沒能等到我。”
說著連儀公主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並將視線落向了南方。
草原上的清風吹起了赤紅的宮裝,與不再如從前那般黑亮的長發。
但她眉眼之間的笑意卻一如往昔。
一十多年前,年輕的連儀公主便是穿著這身宮裝離開了她出生與長大的昭都。
——今日她也要再穿這身宮裝回到故土。
-
江玉珣淩晨便離開軍帳,來到城外協助費晉原一道工作。
折騰了好幾個時辰的他,此刻也生出了幾分倦意。
等目送連儀公主上車之後,江玉珣也坐上了馬車。
與上次來的時候乘坐的普通馬車不同,這架屬於天子的馬車不但車廂寬大,甚至於內部還鋪了厚厚一層毛毯,且提前準備好了用來靠背的枕頭,儘最大可能打造出一個舒適的空間。
昨晚幾乎沒有怎麼休息的江玉珣上車之後便枕著被子睡了過去,將其餘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等他因顛簸而被迫清醒過來的時候,馬車已經駛離這片草原,一點點向澤方郡而去。
江玉珣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車壁與臨窗而坐的應長川同時出現在他的眼前。
看到熟悉的身影,睡懵沒反應過來已經啟程的江玉珣忍不住說了一句:“……陛下?你怎麼這麼早便來了。”
鎮北軍大軍要稍晚一點才回去。
江玉珣記得應長川今早要去軍營一趟,出發時才來車上。
似乎是為了讓他能夠睡好這一覺,馬車的車簾皆緊緊地拉著。
斜倚在窗邊的應長川則借那一點透過氈簾落入車廂內的光,翻閱著手下的書本。
不等應長川回答,還沒有睡醒的江玉珣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馬車裡的光線實在太暗了,你要看書的話就把車簾拉開吧,千萬不要看壞了眼睛。”
他的話語裡還帶著些許鼻音,聽上去滿是倦意。
天子終於笑著放下了手中的本冊:“不急。”
末了輕輕纏弄起了不知何時滑至自己手邊的長發。
馬車軲轆突然碾過一片碎石,整架車隨之搖晃了起來。
江玉珣的手肘也隨這陣晃動不小心磕在了車廂之上。
這一點點痛意終於讓他清醒了過來。
……馬車已經離開了從前的折柔王庭,應長川並沒有“早到”。
此刻馬車還在顛簸,江玉珣下意識離車壁遠了一點。
就在他打算用手撐地坐起身的時候,應長川忽然俯身將江玉珣困在了原位。
長長的黑發自天子背後垂下,正好落在了江玉珣的胸.前。
應長川眯了眯眼睛,輕聲問他:“愛卿覺得孤會遲到?”
嗯?應長川為什麼會這樣想?
完全沒有此意的江玉珣不由愣了一下,接著略微疑惑地緩緩搖頭道:“沒有啊,我方才是……”
他話還沒有說完,應長川忽然用指腹輕貼在了江玉珣的唇上。
江玉珣的呼吸不由一窒。
此時雖還是上午,但草原上的陽光已頗為炙燙。
被毛氈濾過一遍的光多了幾分溫柔,將馬車內的氣氛襯托得尤其旖旎。
天子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之意,他看著江玉珣的眼睛問:“知道我為何會遲到嗎?”
江玉珣下意識側過頭去,用輕到難以聽清的聲音說:“……不知道,但是大抵猜到了幾分。”
駛入沙地的馬車放緩了行駛的速度,顛簸似乎永遠也沒有儘頭。
木質的馬車輕輕晃動,發出“嘎吱嘎吱”的細響,側躺在厚重毛毯上的江玉珣如坐在小船上一般,隨波浪一道輕晃。
天子一點點俯下身,將唇貼在江玉珣的耳邊輕聲說:“仗打完了。”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江玉珣卻在瞬間且明白了應長川的言外之意——
仗打完了,可以“耽於享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