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格外炎熱,氣溫居高不下,蟬鳴聒噪刺耳。
全國多地出現旱情,鵬市亦是連續多日不曾降水,水位一降再降,草木在暴曬下枯槁。
中考考場冷氣打得低,一間教室共二十名考生,橫五豎六,座位號呈之字排列。
周雨晚是23號座位,第四列,第五排。
日落西斜,監考老師過去拉窗簾。
室內齊刷刷一片寫字聲中,突兀地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和拉扯窗簾的刺啦聲。
這窗簾,拉了,但沒完全拉上。
最後一科,落日傾斜的角度愈發刁鑽。
毒辣日光裹挾灼燙暑氣,生生劈在她臉上。
周雨晚皮膚嬌嫩,受不得曬,沒兩下臉就烤紅了。
“啪”一下把筆摁桌上,轉頭,視線越過旁邊第五列座位,落在兩片窗簾裂開的大豁口上。
隻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
視線再收回來,舉手想叫監考老師,卻不經意撞見斜前方一男一女兩名考生,偷偷摸摸交換紙條。
監考老師走過來。
兩人瞬時收斂,做賊心虛地埋頭答卷。
“怎麼了?”監考老師俯身問她。
周雨晚唇瓣輕抿,話到嘴邊,不知怎麼就變成了:
“報告,有人作弊。”
一場考試,她一連舉報了兩個人。
不僅是同考場的考生,還是同班同學。
經調查,二人確實存在攜帶與考試內容相關的材料進考場,並在考試過程中互打暗號,傳紙條等作弊行為,情節較嚴重,各科成績無效。
說實話,這事剛發生沒多久,周雨晚被放暑假的喜悅衝昏頭腦,是完全沒放心上的。
她覺得自己是正確的,正義的。
不會想到自己一個舉動,會直接扭轉那兩人的人生軌跡,沒想過大家正處叛逆期,最是容易情緒化,做事不顧後果。
等她慢慢回過味來,第一反應就是找商渡討論這事。
“你說他們會不會報複我?”她問他。
那時他在跟人打夜球,正是休息時間。
她盤腿坐在籃球場邊的長椅上,他在她左手邊敞腿坐著。
頭發微濕,被夜風輕輕吹動,皂感木質香隨升高的體溫散出來,味道出奇好聞。
一米八多的高個兒,比起同齡男生瘦胳膊瘦腿的弱雞樣,他骨架偏大,有薄肌,手指修長骨感,肉眼可見會長成高大挺拔的男模身材。
在這個男生都愛耍帥扮酷,靠各種奢侈品裝逼的年紀,他隨便套一身球服,就帥得不行。
周雨晚從右邊的袋子裡,摸出兩瓶冰鎮的礦泉水遞給他。
他接過一瓶,“哢”一下擰開瓶蓋,冰涼水霧打濕手指,把水遞給她時,指尖的濕涼滴落在她熱燙手背,話像是隨口一說,卻又不假思索:
“要敢找你麻煩,爺第一個不放過他們。”
“真的?”
“嗯。”
等她拿穩了,他抽走另一瓶礦泉水,擰開,仰頭灌一口,脖頸暴露在球場燈光下,淋漓熱汗淌過滾動的喉結,冷白肌膚泛著淡淡水光。
之後沒聽到她聲音。
他餘光投過去,她喝過一口,便擰上瓶蓋,低著頭,窸窸窣窣地摳弄礦泉水瓶的熱收縮膜標簽。
“害怕?”他問,屈膝蹲在她跟前,兩肘搭膝上,仰著頭,眸光自下而上地凝睇她,眸色很深,也很亮,像水洗的黑曜石。
“周雨晚,不論如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他給出承諾。
窸窣聲停止,周雨晚撩起眼皮,看他,這事算是揭過去了,“我還有件事想不明白。”
她說著,球場那邊有人喊:“商渡,好了沒?”
他落一眼過去,周雨晚也看過去。
他扭頭看回她,不疾不徐地:“你說。”
“就是……”她回避他的眼,又要摳瓶身的標簽了,“中考前,我在你家,停電的那個晚上,你……”
話沒完,那邊催得緊,周雨晚呼出一口氣,肩膀垮下來,放棄了,“算了,你先過去吧。”
當時沒想到,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想到,這個問題,她竟一直沒機會再問出來。
故事轉折點發生在一個狂歡夜。
記不清那晚在KTV包廂,為慶祝中考結束,大家開了多少瓶酒,歌又唱了幾首,有沒有鳳凰傳奇,有沒有人告白,或者發酒瘋,吐得稀裡嘩啦。
隻記得酒至微醺,她收到商渡一則消息:
【出來】
兩個字,一如既往地簡短乾脆。
這才注意到,他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包廂。
挺好,出去透透氣。
當時腦子是有點亂的,沒跟人打招呼,有商渡作對比,她從不覺得自己跟其他人的交情能有多深厚,隻身推開包廂門出去。
他們包廂在二樓,離電梯有點距離。
KTV包廂挺多,縱橫交錯,阡陌交通,天花板和牆壁鑲嵌無數鏡子,用以擴大空間感,像迷宮。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走的,沒找到電梯,腦子一抽,就近從樓梯下去。
事故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諷刺的是,她偏偏把這一段記得最深刻清晰。
有人從身後猛力推她一把,她不設防,打樓上滾下來。
那瞬間,大腦是懵的。
反應過來要大聲喊叫時,口鼻被人一把捂住。
樓道應急燈慘白地亮了整宿,飛蛾撲棱著翅膀,繞燈打轉,激撞出細微的劈啪聲。
在這個不被關注到偏僻角落,以一男一女為首,總共五道人影將她淹沒。
商渡找到她時,一隻飛蛾停止掙紮,“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她奄奄一息躺在血泊裡,胸口起伏弧度明顯,雙目無神地望著那隻死掉的飛蛾。
那
五人拔腿跑得飛快。
商渡陰鷙地落去一眼,沒追,撲跪到她身邊,她沒錯過他看向她時,眼中一片兵荒馬亂。
一向意氣風發、遊刃有餘的少年,現在卻像潰不成軍的敗將,紅著眼眶,伸手想碰她,又怕她會傷得更重。
她還記得他打電話叫救護車的樣子,語無倫次,藏不住的顫抖和哽咽。
她覺得能讓他變成這樣,說明於他而言,她應該是很重要的。
但是……
“你騙我。”
這是昏迷前,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
說好會保護我的。
但你沒有。
你騙我。
她被送急診,昏迷整整一天才醒過來。
整個人孱弱地躺在病床上,戴著呼吸罩,輸著液,身體每一寸筋骨都是碎裂的痛,雪白肌膚上大片淤青傷痕顯眼。
商渡由始至終陪了她全程。
她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還穿著那晚的衣服,蓬勃朝氣不再,頹靡倦怠,像攤爛泥。
卻在見她清醒的瞬間,一束光照進萬念俱灰的眼。
他問她感覺怎樣。
她不吭聲。
後來也一直沒開口說過話,冷漠,厭世。
尤其是在發現她父母把她全權交給護工照顧,一次都沒到醫院看望過她時,心如死灰。
“如果做不到,就不要輕易許諾。”
這是那晚之後,半個月以來,她第一次同他說話,音量很輕,態度夠明確。
“商渡,我不想見到你。”
全心全意地陪護,隻換來這麼一句冷硬決絕的話語。
商渡愣在那裡,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隻是眼底亮光在一點一點暗淡,挺直的脊背在一點一點垮塌。
窗外夜色翻湧,土腥味彌漫,蛇形閃電緊跟震耳欲聾的雷鳴,“轟隆——”劈裂少年傲骨。
久盼不至的雨,在這時,來勢洶洶。
他舔了下拔乾的唇,喉結顫著,聲音緊澀地哄:
“晚晚,彆這樣,嗯?”
她沒理。
還生著他的氣,生周牧和陸卿晚的氣,生那些人的氣。
也氣自己為什麼要多管閒事舉報作弊,為什麼要擅自離開包廂。
大概是那句話起到作用。
第二天,周雨晚沒在醫院見到他。
第二天,沒有。
第四天,也沒有。
……
他也未曾打過一通電話,發過一條消息過來。
仿佛人間蒸發。
中考前,他們一起計劃的歐洲之旅,還未開始,現在徹底宣布沉底。
後來再有交集,是在高中開學不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