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閉麥克風時,王建義正好結束通話,推門而入。
氣流被攪亂,帶起微塵在落日斜照下紛紛揚揚地舞動。
“啪!”王建義一巴掌拍亮燈光。
屋內情景頓時無所遁形。
手機在掌心掉一個頭,周雨晚揣進外套兜裡,挺身,站直,轉身麵朝他。
商渡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設備,而後也拉開轉椅起身。
“檢討完畢,我們可以走了吧?”周雨晚問。
王建義走過來,指尖“篤篤”敲響桌麵,沉聲命令:“交出來。”
“什麼?”周雨晚一頭霧水。
“檢討書。”王建義沒好氣,“讓我看看你們到底寫了些什麼東西。”
“哦。”周雨晚點點頭。
盲猜是剛才他忙著接電話,沒聽清商渡都檢討了些什麼鬼玩意兒——誠然,那些毫無悔過之心,甚至堪稱炸裂的內容,跟檢討沒半毛錢關係。
再加上廣播室離教學樓挺近,大概是其他學生非同凡響、異常激烈的反應,傳遞到這兒,被他察覺到了,所以他想親自確認一遍。
周雨晚從善如流,掏出被折得皺巴巴的一張紙,兩指抵在桌麵上,往前送,“可以了?”
王建義沒放人,偏頭,視線越過她,衝商渡抬了抬圓潤的下巴,粗獷聲嗓低震:
“你的。”
周雨晚讓開一步,方便他鎖定目標,興師問罪。
模樣端得乖巧溫順。
商渡隨手把抓揉成一個球的紙團,放在桌上。
王建義橫他一眼,重重呼出一口氣,像在壓脾氣。
唰啦兩下扯開紙團,光線穿過,一片空白。
他皺眉,臉上一閃而過的是“寫得很好,下次彆寫了”的晦氣。
雙手用力攥紙,猶豫的那一秒,大概在想罰都罰過了,要不息事寧人,就這麼算了。
可對著這麼一張白紙,又想到這個學生年紀輕輕就狂到沒邊,要不要挫挫他銳氣。
最後不知怎麼,怒氣一發不可收拾,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氣衝衝道:
“什麼意思?啊?你這什麼意思?!”
他左手拎白紙,右手粗指把紙張打得啪啪響,“你這意思是你檢討了個空氣?!”
一針見血,您說得對。
周雨晚附和地點著頭,隻差沒給他豎個大拇指。
商渡不冷不熱地瞥她一眼。
王建義也瞥見她,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有臉在這幸災樂禍?”
這火莫名燒到她尾巴尖,周雨晚蒙了一下,跳出來反駁:“您讓寫檢討,我不寫了麼?”
王建義:“就你寫的那玩意兒,能看嗎?啊?隨便抓個小學生過來,都寫得比你有文采。”
“小學生寫得好,那您怎麼不讓他們寫?”周雨晚嗆他。
“我寫得再爛,好歹是寫了的。不像他,”她伸手指向八點鐘
方向的商渡,“他現編個檢討,還要抄我的。”
“他抄你的?”王建義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人年級第一用得著抄你那四不像的檢討書?”
“再怎麼四不像,我這好歹還是檢討書。”周雨晚堅定不移地抻著胳膊,又指了指商渡,“不像他嚴重偏題,寫的那叫檢討書嗎?那分明是——”
話到這裡,她一愣,喉軟骨一滾,剩下所有話默默咽回肚裡。
伸得筆直的指頭,也因底氣不足而蜷起。
她把手垂放回身側,激動情緒漸漸冷卻下來。
“分明是什麼?”王建義質問,“說啊,讓你說你又說不出來了是吧?”
她能怎麼說?
說這家夥,當著全校學生教職工的麵,把廣播檢討整成了發布會官宣戀情,好好的檢討書說得像情書?
還是積極陽光點,說他給整成了高考動員會,還是“執子之手,與子耗到八十歲”特彆版?
“他要連這個都得抄你的,那我也用不著當什麼主任了。”王建義撂話。
緊接著,就聽雙手環胸,作壁上觀的商渡,幽幽來一句:“我的確抄了她一段。”
王建義:“……”
他語不驚人死不休,補充:“您要不信,全校五千人都可以作證。”
王建義:“……”
打臉來得如此迅速,王建義臉上掛不住。
哪管高考不高考,直接把話一撂,讓這倆逆子,晚自習去儲物室領倆膩子,不把南門那邊被燒毀的圍牆,刷得和他的檢討書一樣白,這事沒完。
南門離教學區挺遠,靠近男生宿舍,被燒毀的那片區域更是偏僻荒涼,人煙稀少。
牆內是草坪灌木叢,寬闊校道,和成排高聳的宿舍樓。
牆外是夾道的棕櫚樹,高大挺直,寬闊粗重的葉片,被晚風吹得嘩啦作響。
前兩天,不知是哪兩個大聰明,大半夜不睡覺,擱那兒抽煙喝酒思考人生。
巡邏的保安發現後,煙也沒熄,兩人直接拔腿就跑了個沒影。
抓不到人,保安折回來,這才發現火星把草坪灌木叢給燒了。
燒得算厲害,草坪黑了一片,灌木燎了兩株,牆麵約莫長一米高一米五的範圍給熏成了黃黑色。
商渡拎著兩大袋東西走在前麵,挺悠哉,像剛逛完超市滿載而歸。
周雨晚跟在後麵,手拿兩個新的抹泥刀,當黃銅鑔,一左一右擦得哐當響,“想不到身價億萬的白富美、高富帥,竟也有親自操刀刮膩子的時候。”
她聲音被風吹過來,商渡聽笑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怎麼不是第一次?”
“所以說你粗心大意,丟三落四,還記不住事。”
折騰到這會兒,他嗓音懶倦。
“大概是我們剛進幼兒園的時候吧,你覺得幼兒園挺好玩,哪哪兒都新鮮,還有那麼多小傻蛋陪你鬨騰。”
抹泥刀相擦的哐當聲停息
,周雨晚安靜聽著。
關於那部分,她其實是有點記憶的。
當其他小朋友因離開父母,而不安哭泣時,她見到幼兒園裡有這麼多同齡人,非常開心地想著有人陪她玩了。
儘管後來,她好像也沒怎麼跟他們玩到一塊兒去。
“有一天,你手賤,用水彩筆在牆上畫了一朵雲,還撇了幾滴雨,在旁邊落款一個‘雨’字。總共也就巴掌大的麵積,問題不大。”
他說。
“問題是,你手賤就算了,還帶著其他人手賤,把好好一堵牆畫得亂七八糟。”
“你彆說,”周雨晚記起那件事了,“你不也跟著一起畫牆上了?我還記得你畫的是個有鼻子有眼的太陽。”
“……那是獅子。”
“……”周雨晚撇嘴,“差不多啦。”
“……差多了。我記得我勸過你的。”商渡說,“反正後來被老師看到了,要求叫家長來解決。”
“我爸媽才不管這些事。”
“對,所以最後這鍋是我背的,請工人重新刷漆的錢,也是從我零花錢扣的。”
現在想想都覺得樂,他輕哼出聲:
“那時候臨近月末,我零花錢剩得不多,我媽說我再闖禍,錢就要從老婆本裡扣了。”
說到這裡,人也到了被燒毀的牆前,他回頭,目光筆直落她身上。
昏黃路燈打下來,拓出兩道頎長人影,印在燒痕斑駁的牆麵。
挺複古,有一種舊電影的年歲感。
周雨晚被他看得有點不太好意思,心說難怪他把這段往事記得這麼清楚。
小氣鬼。
“那是多少錢?”她問,“你報個數,我幫你把老婆本補上。”
“算了。後來你用零花錢請過我不少,算兩清吧。”
他把東西隨手撂在焚毀的草坪上,蹲身,探出幾根手指扒拉兩下袋裡的東西。
膩子膏、刮刀、砂紙……零零散散一大堆。
周雨晚也蹲身,兩把抹泥刀丟回袋裡,對著這些東西,一籌莫展。
但商渡不動,她也不動,陪他嘮著:“我也記得我沒少請你。”
他撩她一眼,“那你記得你錢哪來的麼?”
“記得。”
她低著頭,隨手挑一把拿著挺順手的刮刀,斜插.進地裡,一下一下鏟著焦黑的草皮。
那時她太小,對金錢沒什麼概念。
她爸媽基本不給她錢,也不讓她身上留錢。
逢年過節收到利是,她跟其他千千萬萬個孩子一樣,是要把錢上交給家長的。
但不排除會出現意外,比如她自己拆開利是封,拿錢出來玩。
陸卿晚找她收錢的時候,她給多少就是多少,從沒想過要認真檢查,看她有沒有把錢藏起來,或者落在某處。
後來,她藏起的那筆錢,被跟她比較親近的保姆給哄走了。
她當時特乖巧,特好騙,保姆
讓她找父母要錢,她真會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