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有些懊惱,看向朱飛鵬的眼神裡便帶著歉意。
朱飛鵬倒是豁達,輕輕搖頭: “沒你什麼事,是我大意了。”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何明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讓你先等等我們,你偏不聽,莽撞!"
許嵩嶺用目光製止何明玉繼續嘮叨: "等回組再反省,現在先把人像畫出來。"病房裡的人都讓出一條路,將目光投向安靜站在門口的季昭。
"季昭來了,快快快。"
"季昭,辛苦你晚上加個班,把犯人的肖像畫出來。"“幸好有你,趕緊畫像吧。來,坐這裡。”
劉良駒拖過一把椅子放在病床邊,季昭被動地坐在下,從畫夾裡取出紙筆,做好準備工作。同事時間長了,朱飛鵬也漸漸了解季昭,給出的信息儘量具體。
"巴掌大的小圓臉,大大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像隻小白兔一樣。整齊的劉海,綁兩條小辮子,頭發有點稀疏,個子不太高,嬌小玲瓏……"
"高、壯,肚子很大,模樣凶悍,一雙眯縫眼,眼角向上吊起,嘴裡有一顆金牙,牙齒很黃……"
季昭繪畫時從不抬頭,朱飛鵬說完,他提筆便畫。
他有一種神奇的本事,能夠從那些近乎模糊的描述中提煉出有用信息,並通過圖畫表達出來。從模糊到具象,從寬泛到具體,從感覺到細節,一筆一畫見功底。
不到半個小時,素描紙上便浮現出兩道身影。身穿碎花襯衫、牛仔褲的嬌小可愛小蘿莉,裹在一條加加大碼孕婦裙裡的粗壯肥碩大壯漢。
一看到這兩個人,朱
飛鵬的牙齒便咬得咯吱響,怒向膽邊生:“就是他們!”
許嵩嶺取過畫像,大聲道: "今晚開始,組織全局警力,全城搜索!"
等到周四下午趙向晚回到市局,犯人已經全部落網。
團夥一共九人,五男四女,都是同鄉,最小的年齡十七歲,最大的二十九,為首的是一個名喚“春姐"的二十三歲女子,以及春姐的男友,二十六歲的“貴哥”。
春姐與貴哥是同鄉,也是戀人,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春風吹到農村,看到村裡不少人都外出打工賺了錢,也有些心動,便一起到深市打工。春姐在罐頭廠當工人,貴哥則跟著老鄉進了汽修廠。
一開始,辛苦一個月拿到二、三十塊錢工資,兩人挺滿足。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貴哥見多了豪車、看多了有錢人,一顆心便蠢蠢欲動起來。
——憑什麼他就得一身油汙、平躺在滑進汽車底盤下擰螺絲,而那些有錢人卻叼著煙悠哉哉坐在小桌旁吹牛皮?
——憑什麼他又苦又累乾一個月隻能拿三十塊,而那些有錢人動動手指頭、打幾個電話就能賺成千上萬?
——憑什麼他隻能和女友窩在破舊的出租屋,而那些有錢人卻開著幾十萬的進口豪車、吃一頓飯就花掉幾百塊?
越想越不平衡。
某一天,春姐來汽修廠找貴哥,她那漂亮的臉蛋、健美的身材讓一名車主眼中一亮,看到這一幕,貴哥忽然就動了歪心思。
兩人演了一出仙人跳,由春姐勾引車主,到酒店開房時貴哥再出麵捉奸,逼對方拿錢私了。
第一票,就賺到了一千塊。
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貴哥一邊在汽修廠上班,一邊留意那些有家有口要臉麵的有錢人,派春姐去勾搭。兩人搭檔越來越嫻熟,賺得也越來越多,直到一名車主給錢脫身之後選擇報警,這才被深市公安抓捕,坐了一年牢。
在監獄裡,貴哥結識了幾個同道中人,頓時大開眼界。出獄之後糾集了幾個同夥,開了家洗車店,再讓春姐拖來幾個同鄉姐妹,因為有事後被車主報警的教訓,貴哥心一狠索性乾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
春姐帶著小姐妹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路邊攔停車輛,引車主到洗車店。車主以為隻是個招攬生意的小花樣,也不太在意。車子總是要洗的,不如就到這家店洗
唄,花點錢,說幾句葷話,摸摸手臉,劃得來。
可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隻要是進了這家洗車店,就不可能再活著回去。
接連在深市做了幾起殺人案,洗車店被警方盯上。貴哥警覺地轉讓了店麵,轉戰多地,今年年初來到星市,找個偏僻位置租了個門麵。名麵上開的是汽修店,實則乾的是將司機騙來殺害、改裝車輛出售的犯罪行為。
聽到這裡,趙向晚心裡沉甸甸的。
和何明玉、劉良駒一起提審那個讓朱飛鵬發善心的小姑娘時,這份沉甸甸感愈發深刻。
小姑娘荷花今年十八歲,和趙向晚一般大,從小生活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偏遠山村,和春姐同村。去年年底春姐回村的時候,正遇上荷花家父母為了一百塊錢彩禮要把她賣給一個酗酒打老婆致死的鰥夫。荷花哭著求春姐帶她走,春姐看她眉眼靈動,掏了一百五十塊錢把她買了,帶在身邊打算好好培養。
荷花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那雙浸著淚水的眸子更顯得楚楚動人。
"警察哥哥,警察姐姐,我也不知道他們會殺人,我今年二月才跟著春姐到星市來,什麼都沒有乾啊。"
何明玉恨得牙癢癢,要不是眼前這個姑娘可憐兮兮地求救,朱飛鵬也不可能失去警惕。車被撞得麵目全非不說,現在人還躺在醫院休養呢,她敢說什麼也沒乾?
想到這裡,何明玉冷著臉問: “王德堂,是不是你出麵的?”荷花茫然抬頭: "王德堂?"
趙向晚補了一句:“黑色紅旗小轎車。”
荷花不知道王德堂的名字,可是知道那輛車。她心虛地移開視線: “他,是春姐出的麵。春姐說,有的男人用口,有的男人得裝可憐。"
團夥全體落網,主犯自知必死嘴硬得很,可是底下小嘍囉卻忙不疊地交代個一乾二淨。
第一個出租車司機,是荷花與春姐一起打的車,路上春姐調情,勾得司機心癢癢,按照她指點的路線來到汽修店。原本以為可以花點錢嫖一回,沒想到一進店便被貴哥、猛哥棍棒相加,打死扔臭水溝。
第二個生意人相對警覺,不過單獨出馬的荷花那張楚楚可憐的臉蛋,成功降低了他的防範心。他喜好柔弱女子,載著荷花來到附近小酒店,剛一停車便被等待多時的猛哥用麻繩勒死,屍體被同夥埋進酒
店旁邊的一個果園。
第三個是王德堂。荷花沒有隨行,春姐帶著另一個名叫燕兒的,穿著暴露地在路邊晃悠,看到汽車便妖妖嬈嬈地揮手。那天也是巧,王德堂一顆蕩漾的春心被魏美華撩動,看到春姐和燕兒,鬼使神差地停下車來。
搖下車窗說了幾句話,王德堂打算先留下對方聯係方式,接完趙青雲之後再返回來找她。可惜春姐最近一直沒有收獲,有點心急,一雙胳膊纏住王德堂頸脖,媚態十足。趁著王德堂意亂神迷,燕兒一塊手絹捂住王德堂口鼻,將他迷暈過去。春姐駕駛車輛徑直開回汽修店,貴哥將他毆打至死後拋屍落霞山。
除了在星市做下的這三樁殺人案,這夥人在粵市、江城、梧州等地了犯下罪行。一件件、一樁樁,令人發指!
周五,這樁市局勒令一個月內偵破的案件,僅花了兩周便宣布結案,所有罪犯移交法院,等待他們的將是法律的製裁。
許嵩嶺鬆了一口氣,看一眼一直沉默不語的趙向晚,關切地詢問: “怎麼?也不是第一次接觸殺人案了,有心理壓力嗎?"
趙向晚搖搖頭,不知道為什麼,春姐、荷花這兩個進城的農村女孩,讓她內心生出很多感觸。從農村到城市,從貧窮到被繁華,從節儉到奢華,當貧富差距被放大,內心生出的不平衡便讓她們迷失了心智,
同為農村女孩,趙向晚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到底是誰的錯?命運、教育、還是環境?
趙向晚內心翻湧的念頭,許嵩嶺看不出來,可是一直坐在辦公室角落的季昭卻敏銳地感知到了她的糾結。
季昭忽然站了起來,坐到趙向晚對麵,一雙墨似點漆的眼眸專注地看著她。趙向晚被動地抬起頭,與他視線相觸。
【不開心,為什麼?】
寧靜的曠野,孤獨的雲雀,這個少年嗓音讓趙向晚非常放鬆。獲得讀心術之後,趙向晚很難全身心信任他人,但季昭是個例外。他的內心純淨而簡單,他的世界隻對趙向晚敞開。
"我也是個農村人。"【你不一樣,你不想害人。】
"為什麼要害人呢?賺錢有很多條路。"【他們不知道其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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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然開朗。
是了,其實這世間有許多路。勞動可以致富、讀書可以改變命運、創新能夠把握先機。可是,不管是勞動、讀書、還是創新,都需要長期的積累,要忍受前期的失敗、磨難與艱辛,隻有持之以恒的投入,才能收獲燦爛的鮮花。
這是一條正道,但卻是一條漫長而曲折的道路。不是所有人,都會選擇走這條路。懶惰的、虛榮的、喜歡投機取巧的、喜歡不勞而獲的人,他們更喜歡走捷徑。
趙向晚站起身,沉甸甸的感覺一掃而空,她看著季昭,微笑道:"謝謝,難得你會寬慰人。"
季昭的眼睛裡倒映著趙向晚的身影,他燦然一笑。【因為,我們是朋友。】
為慶祝司機劫案順利偵破,更為了感謝重案組所有人對季昭的認可,季錦茂在四季大酒店寶珠廳請客。
朱飛鵬在醫院裡躺了幾天,一聽說季錦茂在四季大酒店請客立馬兩眼放光,急吼吼地辦理出院手續,左手手腕帶著石膏、吊著繃帶,頂著一臉還沒完愈合的疤痕來到寶珠廳。
作為季錦茂的左右手,四季大酒店的總經理,盧曼凝是個性格堅毅的女強人。她知道當刑警是兒子從小到大的夢想,到現在依然沒有改變,因此再心疼兒子兒子受傷,依然支持。隻是囑咐他不許喝酒、不吃油膩辛辣、不許熬夜之後,便由著他和同事們一起聚會。
豪華大圓桌中央擺滿鮮花,紅底金花的地毯、橡木家具、漂亮的水晶燈、豐盛無比的晚宴,一大幫子人圍坐桌旁,都在調侃著朱飛鵬。
"你這臉上縫了三處,還沒拆線呢,像三隻蜈蚣一樣,你這樣出院就不怕嚇著彆人?""右手還打著石膏呢,你就跑出來了?""你呀你呀,就這麼饞四季大酒店的菜?"
朱飛鵬生性開朗,絲毫不介意同事們的調侃,笑嘻嘻地喝了一口特地為他燉的柴魚湯: “醫院的飯菜淡得要命,哪有這裡的好吃?再說了,難得季總請客,我就算爬,也要爬過來!"
季錦茂以前對朱飛鵬沒太多印象,隻知道是盧曼凝的獨子,偶爾會來酒店請客吃飯,是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主兒。慢慢接觸下來,朱飛鵬的形象漸漸立體起來,他雖然貪吃、好玩,但卻是個吃得起苦、有責任心、善良的好刑警。
季錦茂以一種慈父的眼神看向朱飛
鵬,送過去一張酒店金卡:"小朱,伯父送你一件好東西。"金燦燦的卡片中央雕刻四枝稻穗,四邊圍繞著一圈黃色蒲公英花朵,右下角是一串凸起的數字。
朱飛鵬眼睛一亮,笑著接過:“七折卡!好家夥,季總這回大放血啊。”
【金卡打七折,這可是好東西啊。季總親自給出的卡片,數字越小越值錢。黑卡免費,金卡打七折,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嘿嘿,今天我發了!】
聽到朱飛鵬心中所想,趙向晚的目光落在這張金色卡片上。
上次救下季昭,季錦茂隨手塞了一張黑色卡片給她,當時她並不在意,隻是看圖案精巧可愛,便順手收進錢包。
那張黑色卡片與朱飛鵬手中的金色卡片圖案一模一樣,四枝稻穗分彆代表抽穗、揚花、灌漿、成熟四個時期,蒲公英花邊柔美而生動、充滿著田間野趣。
趙向晚清楚地記得,自己的黑卡數字,是0000006。
免費卡,排名第6。季錦茂這是把她視為自家人?趙向晚抬眸看向季錦茂。
感覺到趙向晚的注視,季錦茂像哄小孩一樣再掏出一張金卡遞過去,滿臉堆笑: “是不是覺得金色的更好看?那我也給你一張。以後你想送給誰,就送給誰。"
趙向晚擺擺手,沒有接。
朱飛鵬有點手癢,想幫她接過來,卻被許嵩嶺嚴厲的目光所製止。他縮回手,訕訕一笑: “向晚以後要是想在這裡消費,找我就行,我請客。"
剛說完這一句,朱飛鵬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抬手指向季昭: “他瞪我了!你們看沒看到?季昭竟然會瞪人了。"
季錦茂驚喜轉頭,看著自己兒子。季昭低頭不語。【要你請客?哼!】
趙向晚分明看到雲雀在枝頭“啾”了一聲,那雙黑豆般的圓眼睛翻了個白眼。
季昭真的是越來越有煙火氣了。趙向晚抿著唇,忍著笑,假裝沒有看到剛才他瞪朱飛鵬的那一眼。
雖然沒有看到季昭的反應,但季錦茂卻明白,自從兒子跟著趙向晚進了重案組,自閉的症狀輕了許多,和他說話的時候,他會傾聽、點頭,偶爾還會搖頭表示拒絕,這是好事!
這樣繼續下去,也許有一天季昭就能和普通人一樣生活,娶妻生子?季錦茂心頭火熱,看大
家越發歡喜,恨不得把酒店最好的飯菜、點心、酒水全都奉上來。
酒過三巡,朱飛鵬明顯精力不濟,不喜應酬的季昭也起身離開,許嵩嶺提議散場。
經過一樓大堂,一群人從西側的宴會廳走出。兩隊人馬在燈火通明的大堂相遇,目光掃過,趙向晚發現不少熟人。
趙青雲與魏美華並肩而行,與一對中年男女交談著。身材嬌小的趙晨陽身穿紅色長裙,左手挽著一個長身玉立、西裝革履的年青男子,緩步而行,言笑晏晏。
再次見到親生父母與趙晨陽,趙向晚的內心毫無波瀾。
說實話,如果當年自己被趙青雲接去城裡,恐怕適應得還不如趙晨陽。
先送到徐家當了兩年女兒,等他們把兒子接過來又退回趙青雲,打著彌補的旗號趙、徐兩家訂娃娃親,為的其實隻是深度利益捆綁,這樣毫無感情的算計,能幸福嗎?
親生父母自一出生便拋棄了趙向晚,哪怕十歲時尋了去,又能多有感情?還不如留在趙家溝,哪怕窮一點、苦一點,但有大姑、表姐、大哥、二哥相伴,每一步都走得紮紮實實。
現在真相已被揭穿,趙晨陽賠三千,趙青雲給一萬,趙家溝鄉親們給了趙向晚一個公道,從此一彆兩寬,再見亦是路人。
可是,這世上的事就是奇怪。被偷換人生的趙向晚已經放下,既得利益者趙晨陽卻依然耿耿於懷。
趙晨陽抬起頭,隔著簇擁的人群,與趙向晚四目相對,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想到自己重生的秘密被趙向晚揭穿,她心中惴惴,生怕又被趙向晚拖到一邊聊天、談心。
那哪裡叫聊天啊,完全就是審訊!
隻可惜,趙晨陽想躲開,偏偏躲不過,站在她身邊的男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眼看到趙向晚,忽然愣了一下,溫和地問了一句: “晨陽,是你熟人嗎?”
趙晨陽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句: "啊,認得。"年青男子眉眼俊秀,笑容和煦,趙向晚與他目光相對,越看越眼熟。
男子主動上前,趙晨陽不得不跟上。兩人走到趙向晚麵前,不等男子開口,趙晨陽緊緊貼著徐清溪的胳膊,宣告主權: “這是我未婚夫徐清溪。他是徐氏建築公司的繼承人,在湘省大學讀土木工程,是學生會主席呢。"
趙向晚皺眉問: “你,不是姓梅嗎?
”
徐清溪眼睛一亮,聲音陡然提高: "你,你是趙向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