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義忠轉過頭對著臥室門喊: “雅芬,雅芬快來,月影的案子又開始調查了。”
一個同樣滿頭白發的慈祥婦人從隔壁房間走出來,她戴著眼鏡,手裡拿著一支筆、指尖沾了點墨水印記,不敢置信地問: "你說什麼?"
婦人是秦月影的母親,李雅芬老師。她已經退休,為了養家糊口接了些翻譯的活做,剛剛正在隔壁房間裡忙著工作,沒有出來迎客。聽到秦義忠的喊聲,難掩內心的激動,筆都顧不得放下,趕緊過來詢問。
秦義忠連聲誇讚高廣強: “幸好有高警官這樣負責任的好警察,這麼多年過去了還記得我家月影,咱們這個案子終於又重見天日了。"
高廣強受之有愧,忙解釋道: “不是我的功勞,這件事還真得感謝重案一組的年輕人。是他們覺得案件有蹊蹺,所以才會重新調查。"
至於為什麼舊案會引起重案一組的興趣,高廣強沒有問,不管是什麼原因,隻要能夠有人關注,努力找出真凶,將來哪怕退休了也能安心不是?
李雅芬、秦義忠同時看向趙向晚、劉良駒、何明玉三人,淚眼婆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隻是不斷地重複著: "謝謝,謝謝你們。你們是好人,你們是好人啊……"
這樣一對樸實、本分的知識分子,因為女兒落得晚景淒涼,年過半百還要為她操心受累,任誰看到都會難過。
趙向晚原本隻是想揪徐俊才的小辮子,沒想到翻出樁舊懸案。
看卷宗的時候感覺氣憤,現在親眼看到這個家因為此案淪落,看到秦月影落到這癡傻、癱瘓的境地,這股憤怒儘數化為濃濃的責任感。
一定要將真凶找出來,還秦月影一個公道!
劉良駒是重案組一組年紀較長的一個,結婚三年,女兒現在一歲半,正是活潑可愛的時候。每次下班之後回到家,女兒撲過來摟住他頸脖,甜甜蜜蜜地喚一聲爸爸,那便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時刻。現在看到這一對因為女兒被害而變得白發蒼蒼的父母,胸中正義之火熊熊燃燒。
顧不得這次是高廣強帶隊,劉良駒站出來,大聲道:“你們放心,我們一定會儘職儘責,把凶手揪出來!"
何明玉也跟著承諾:"對,我們會努力。"她有些不確定地轉過頭,想從趙向晚那裡獲取
力量,"是吧?"
趙向晚重重點頭: "是!"
秦義忠、李雅芬看到這三個身穿便裝的年輕人,一直噙在眼中的淚水滑落麵頰。
李雅芬轉身走出客廳,等到回來時鋼筆已經放下,雙手清洗得乾乾淨淨。她一左一右地握住何明玉、趙向晚的手,溫聲道: “你們儘力就好,至於結果……阿姨不強求。勞累你們警察同誌跑來跑去的,我這心裡,不安啊。"
她的手掌溫熱、柔軟,中指指尖側邊帶著厚厚的筆繭,這是一雙知識分子的手。站了一輩子的講台,卻因為女兒需要照顧被迫提前內退,李雅芬的內心既不舍,又無奈。
但即使是這樣,李雅芬與秦義忠也從來沒有埋怨過一句辦案的警察,更沒有產生對社會的不滿,隻默默地照顧著癱瘓的女兒,努力掙錢、為女兒治病。
【公安局的孩子們也不容易呢,這麼年輕的姑娘,和我家月影當年差不多大吧,剛剛走上工作崗位,一腔熱血。八年前剛剛中毒的時候那麼多警察同誌都破不了的案子,現在這幾個年輕人卻敢挑重擔,多好的孩子們啊。】
或許是因為讀心術的緣故,太早明白“知人知麵不知心”的道理,趙向晚有些排斥與人身體接
觸。
可是,李雅芬的觸碰是不一樣的。她溫柔、和藹、善良,輕輕相握,傳遞過來的是關心、感激與信任,讓趙向晚覺得安心。
趙向晚沒有抽出自己的手,抿了抿唇,鄭重承諾: "您放心,我會儘力。"何明玉左手被握住,便用右手蓋在李雅芬的手背上: "您放心,我們都會儘力的。"
李雅芬連連點頭,半天才鬆開手,又是洗水果、又是泡咖啡,恨不得把家裡最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招待這幾位客人。
趙向晚沒有耽誤時機,拿出筆記本,開始詢問。"你們曾經見過秦月影的粉紅色水杯嗎?"
"見過的。她們學校建築學讀四年,大三暑假實習去了徐氏建築公司,後來就有了那個水杯。月影很喜歡那個水杯,哪怕周末回家也會帶著,所以我們見過。好像是虎牌不鏽鋼的,保溫效果很好,粉紅色的杯身,蓋子是銀色的,挺漂亮。
出事之後,我才知道這個杯子是徐俊才送給她的。唉!隻怪我們
沒有把孩子教育好,怎麼就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呢?警察同誌,月影不是個愛慕虛榮的孩子,她就是,就是太單純,被徐俊才給騙了!"
雖然恨徐俊才欺騙,但李雅芬也沒有口吐穢言,依然保持著一個人民教師的修養與克製。
趙向晚輕輕“嗯”了一聲, "你們在收拾女兒東西的時候,有沒有留意過這個水杯?"
李雅芬搖頭: “警察同誌搜過教室和宿舍,都沒有發現那個水杯。我們後來到宿舍去收拾月影的東西,也沒有看到。"
"你們收拾東西的時候,同宿舍的女孩有沒有異樣?""異樣?"
李雅芬猶豫了一下,半天才猶豫地說, "喬小紅這孩子是外地人,和我家月影平時來往得比較多,周末有時候會跟月影一起來家裡玩,兩人一起打飯、一起打水,一起上自習,好得跟一個人一樣,後來月影談戀愛之後才淡了一些。我那天去宿舍的時候見到了她,她好像有話要跟我講,可是被其他人拖走了。我到現在都記得她的表情,眼睛裡有淚光在閃,嘴唇微微哆嗦,讓人看了心裡很難受。"
"誰把她拖走的?"
“馮莉莉。”提到這個名字,李雅芬的眼中閃過憎恨。在她看來,雖然警方沒有證據,把她放走,但這個投毒的人一定就是她。
高廣強皺眉: "這個情況你沒有向警方反應啊。"
李雅芬歎了一口氣:“我想,可能是愧疚吧,畢竟她倆關係以前那麼好,眼睜睜看著好朋友被投毒,心裡肯定很難受。想和我說幾句話,也蠻正常的,所以就沒有和你們說。"
趙向晚敏銳地感覺到了問題:“秦月影在醫院的時候,喬小紅看過她幾次?”
"幾次?就和同學來過一次,後來就沒有來過了。唉……這孩子!她每次來我家的時候都是周六一大早,我準備一日三餐招待,鋪上新被子讓她和月影睡一張床,從來沒有怠慢過她。可是月影一出事,她竟然隻來看望過一次。後來聽說她畢業之後回了老家,再沒來過星市。"
何明玉發表感慨:"還好朋友呢,這麼沒良心!"
趙向晚轉頭看向劉良駒: "劉師兄,麻煩你調查一下喬小紅
的家庭地址,我們得見見她。"
高廣強問: "喬小紅,有問題?"
趙向晚反問: “好朋友被投毒,喬小紅避而不見,卻在看到好友母親的時候想要搭話,話沒開口被嫌疑犯拉走——你們覺得正常嗎?"
何明玉、劉良駒異口同聲: "不正常。"
趙向晚說: “事出反常必有妖。”
高廣強一拍大腿:"對啊,當時我們也詢問調查過喬小紅,她根本就沒有提到曾經去過秦月影家,隻說她倆關係不錯。關於水杯的去向,可能的投毒者,喬小紅一問三不知。現在想想,隻怕她是知道些什麼,可是有顧忌所以沒有說出來。因為愧疚,所以不敢麵對秦月影吧。"
李雅芬陷入濃重的後悔之中,開始語無倫次: “我,我沒有想到這會是重要線索。對不起,對不起。如果我早點說出來,是不是就能抓住真凶?我真傻啊……"
趙向晚安慰她: “這不是您的問題。罪犯太狡猾,案件太複雜,我們慢慢來,總能找到線索的。"
高廣強也說: “這是我們警察的問題,李老師你自責什麼。當時因為涉案人太多,警方投入力量不足,沒有及時發現這條線索,應該我們道歉。"
趙向晚繼續問: "您見過徐俊才與周荊容嗎?"
李雅芬閉了閉眼睛,努力平複激動的情緒。秦義忠忙上前遞過來一顆藥: "雅芬,彆急,心臟重要。"
等李雅芬吃完藥,秦義忠解釋道: “她心臟不太好,不能激動。剩下的問題我來回答,好不好?"
高廣強知道這對夫妻的身體情況,連連點頭: “李老師你休息一下,我們慢慢聊著,要是有什麼補充的,你再來說。"
電視機傳來動畫片的片頭曲音樂。
"大頭兒子小頭爸爸,一對好朋友快樂父子倆……"秦月影嘴裡發出“啉喻”的笑聲,艱難地抬起雙手,歡樂地拍起了巴掌。
李雅芬看了女兒一眼,眼中滿是慈愛,起身坐在她身旁,抬起手摸了摸她稀疏的頭發: “好看嗎?"
秦月影的眼睛被肥胖的麵頰擠成兩條縫,她邊笑邊
含糊不清地回答:"好看,好看。"
看到這畫麵,所有人都感覺到心酸。秦義忠卻反過來安慰大家: "她活著,單純、快樂,何嘗不是老天爺對我們的恩賜?"
聽到這話,趙向晚更覺得內心沉甸甸的。善良的人總在為他人著想,可作惡的人卻處處為自己謀算。
秦義忠繼續著剛才的問話: “我們總共見過徐俊才三次。第一次,是在醫院,他代表公司前來探
望;第二次,是確認中毒原因之後,他過來送了五百塊錢;第三次,是出院之前,他看過一眼月影,一句話沒有說。"
劉良駒問: "你們什麼時候知道他是女兒男友的?"
秦義忠咬了咬牙,第一次明顯地表達出憤怒: “警察開始調查之後,我們才知道她的男友是有婦之夫。徐俊才騙她說是離異,三十六歲的大男人,這樣欺騙一個二十一歲的姑娘,還要不要臉?有沒有良心!"
"他有沒有表達過歉意?"
"沒有!”秦義忠的鼻翼一張一翕,胸脯上下起伏著,情緒有些激動, "這些年月影受著折磨,他的生意卻越做越大,一點責任都不承擔,何談公平二字?!"
趙向晚: “那周荊容呢?你們見過嗎?”
秦義忠偏過頭看一眼坐在沙發上的女兒: “見過一次。結案之後,學校幫月影交了住院費,我們準備出院,周荊容陪著徐俊才一起來的。徐俊才什麼都沒有說,她倒是走過來和我們握了握手,說了聲對不住,還送來一個裝錢的信封。錢我們沒有收,但是她的歉意我們接受了。說起來,丈夫出軌她也是受害者。要怪,隻能怪那個不要臉的徐俊才!"
趙向晚眸色微暗。如果周荊容是個善良、賢惠的女人,那她或許會因為徐俊才出軌一事感到內疚,試圖彌補一二。但從趙向晚的判斷,她並不是個隱忍大度的女人,那她的所做所為就耐人尋味了。
想到這裡,趙向晚問:"你覺得,周荊容麵對你們的態度怎樣?和喬小紅的眼神是不是相似?"
秦義忠認真想了想,肯定地搖了搖頭: "不一樣。周荊容的態度很平靜,喬小紅卻想哭。"
聽到這裡,趙向晚合
起筆記本,站起身:“如果您還想到什麼,請與高警官聯係,我們去會一會徐俊才夫妻。"
何明玉與劉良駒向來都唯趙向晚馬首是瞻,立刻起身與秦義忠道彆。高廣強詫異地看一眼發號施令的趙向晚,感覺有些魔幻。一個還在讀大學的實習警察,竟然能讓資深警察這麼服從?
聽到高廣強內心的話,趙向晚沒有浪費時間解釋,隻是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清亮,卻帶著勿容置疑的力量。
高廣強一邊感歎“長江後浪推前浪”一邊站起身,與秦義忠夫妻道彆離開。直到走出略顯破敗的小院,他還有點檬:怎麼就這麼聽話呢?
何明玉興奮地問趙向晚: "怎麼樣,怎麼樣?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室外陽光燦爛,春風和暖,與陰冷潮濕的秦家形成鮮明的對比。趙向晚眯了眯眼:“見到人再說。"
何明玉知道她話少,如果沒有確切證據不會亂講,但她與趙向晚相處時間長了,看她的表情便知道有戲。何明玉推了劉良駒一把: “走,開車去,咱們直接去徐家,這個點周荊容應該在家。”
徐家位於銀蓮湖畔的高端彆墅區,翠柳拂岸,春花燦爛,空氣裡浮動著甜蜜的花香。劉良駒放慢車速,映入眼簾的繁花似錦,吹進車裡的風甜絲絲的,不由得感歎: “唉,還是有錢好啊。”
何明玉白了他一眼:"師兄,你可得頂住誘惑啊。"
劉良駒哈哈一笑:“我不貪心。單位有宿舍,工資夠用,老婆體貼,小妞妞可愛,滿足了、滿足了。"
高廣強沉默不語。
【年青人啊,還是太年輕,你們根本不知道權力與金錢的誘惑有多大。秦月影案件如果沒有徐俊才拿錢開路找關係,我把腦袋擰下來當球踢。當時徐俊才的嶽父是建委主任,下一屆市委領導班子的候選人之一,徐俊才開的建築公司業務量恨不得占了星市半壁江山,多有錢!有錢多好,住小彆墅、找小姑娘、喝著小酒,被徐俊才欺騙的秦月影癱瘓癡傻,可是害人的徐俊才卻依然天天歌舞升平,這世上哪有什麼公平可言。】
聽到高廣強的內心獨白,趙向晚沒有說話,隻轉過臉看向車窗外。一樹燦爛盛開的梨花似雪,飄來的花香卻並不美好。
這個銀蓮湖彆墅區由徐氏建築公司承建,湖邊第三棟彆墅便是用
公司的工程款抵來的。
高廣強敲開門,周荊容看到他明顯愣了半秒。【這不是查小娼婦案子的那個警察嗎?他怎麼來了?】
趙向晚聽到“小娼婦”這三個字,麵色便嚴肅起來。時間過去八年,秦月影已經成了一個殘廢,
可是在周荊容眼裡依然是那個勾搭她丈夫的“小娼婦”。這個女人,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高廣強禮貌地介紹來意: "秦月影被毒案重新啟動,我們過來找你了解點情況。"
周荊容心裡罵著秦月影,但麵上卻半點沒有顯露出不耐煩。
"警察同誌,當時我們知道的都已經說過了,現在過去那麼久,哪裡還記得那個時候的事?對於秦月影同學的遭遇,我也很同情,可是校園投毒,像我這樣一個連大學校門都沒進過的人,哪裡知道這些彎彎道道。"
高廣強微笑: “例行公事,就問幾個問題。”周荊容隻得將四人迎進屋,吩咐保姆端茶倒水。
彆墅客廳有一麵落地大窗,正對著東南麵那一株盛開的梨樹。風吹過,落英繽紛,美不勝收。趙向晚坐下,目光落在窗外那一株梨樹之上。
周荊容看到趙向晚,特地拿出一盒巧克力放在她麵前: “是趙向晚吧?我聽晨陽提起過你,沒想到我們還挺有緣分的,這麼快就再見了。"
趙向晚的目光從梨樹上轉到她臉上,淡淡道: “我是梅心慧老師的學生,恐怕您並不想見到我。"
聽到“梅心慧”這三個字,周荊容的麵頰肌肉抽搐了一下,她萬萬沒想到趙向晚如此沒有禮貌,說出來的話直戳心窩子。忍了半天,她打了個哈哈,正襟危坐: “怎麼會?我非常尊敬梅老師,看到你,我很高興。"
【哪裡來的愣頭青,說話不過腦!梅心慧和我有什麼關係?她不過就是個下鄉知青,隻是好命做了俊才的原配,生下兒子徐清溪。除了這,她哪裡能夠和我相比?和俊才一起吃苦的是她,可是和俊才一起享福的人是我!這姑娘說的話帶著刺,好像我多麼嫉恨梅心慧一樣。一個死人,拿什麼和我爭?!】
虛偽、嫉妒心強。
不過好在周荊容的內心戲豐富,不必費心去刺激、引導她暴露內心的陰暗麵。
趙向晚故意低下頭,沒有回應周荊容的示好。
這讓周荊容感覺很沒麵子,對趙向晚的印象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