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之光的好奇心被牽動,開始詳細詢問。
路芝英欲言又止: “我先生是星市建築設計院的高級工程師,負責主持過很多大型建築項目,他曾留學D國,畫出來的圖紙特彆漂亮,他對曆史建築保護也很有研究,還出過一本書,叫做《曆史,藏在美妙的建築符號裡》。"
顧之光也是建築學專業的本科生,當時便瞪大眼睛、張大嘴: “施桐先生?施啟燕是施桐先生的女兒!"
路芝英見他知道自己先生的名字,眼睛裡漸漸有了光彩,喃喃道: "原來,還有人記得他呀。"
顧之光站起身來,大聲道: "當然記得。施先生主持桂河街曆史街區修複,重建宋代建築摘星樓,他寫的那本《曆史,藏在美妙的建築符號裡》圖文並茂,是我高中時最愛看的一本書,我之所以填建築學專業,就是受了施先生的影響。沒想到啊,沒想到,施啟燕原來是施先生的女兒!難怪,難怪她那麼優秀,難怪她一心撲在曆史建築保護中。"
路芝英感覺眼眶有些發熱,有一種既滿足、又驕傲,還有些感動的情緒湧上來,令她的腰挺直了幾分: "謝謝,謝謝你們還記得施先生。"
顧之光問: "施先生跳樓了?身體原因還是彆的什麼?"
路芝英道: "施先生是個自我要求非常嚴格的人,事事力求完美,對工作尤其如此。啟燕68年出生,在她十二歲的時候施先生跳樓身亡,臨死之前他夜夜失眠,揪著頭發罵自己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黨,更對不起啟燕的親生母親,不配活在這個世界。"
聽到這裡,顧之光不懂就問: “啟燕的親生母親是?”
路芝英說: “啟燕的親生母親秦池荷是施先生的大學同學,在生啟燕的時候難產……就這樣走了,走的時候才二十幾歲。"
顧之光問: “那您是?”
路芝英說: “啟燕三歲的時候,我與施先生領證結婚。施先生與秦池荷感情深厚,原本不打算再婚,想一個人撫養孩子長大,可是到了第二年,也就是69年大運動熱火朝天,秦池荷是地主出身,組織要求施先生與秦池荷劃清界限,哪怕人已經死了,也必須表明態度。在組織的安排下,施先生和我見了麵。
我家裡三代貧農,我初
中畢業考上技校,分配到縫紉機廠當工人,在那個時候算是又紅又專吧。我對施先生很滿意,但施先生並不情願。後來組織和他一再談話,施先生隻能和我挑明,說如果我願意嫁他,他一定會尊重我、善待我,但卻沒辦法給我專一的愛,因為他心裡藏著秦池荷。如果我同意,那就結婚,如果不同意,那就罷了。"
顧之光聽得入了迷: “後來呢?”
路芝英道: “我那個時候已經二十六歲,在農村長大,家裡人重男輕女,有短暫婚史,身邊男人多數粗魯,施先生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很有紳士風度,和旁人都不一樣,不管他愛不愛我,我都想嫁他。"
顧之光是個合格的聽眾: "後來呢?"
路芝英受到鼓勵,繼續往下說: "後來,我就嫁給了施先生。施先生因為娶了我,算是和秦池荷劃清了界限,生活也暫時得到安寧,我們一家三口過了段幸福的日子。"
顧之光問: “一家三口?您後來沒有生孩子嗎?”
路芝英搖頭: “我嫁給施先生之前,結過一次婚。那個男人和我在一個廠上班,喝醉了酒就打人,我懷孕到了晚期被他打得子宮破裂,隻能拿掉子宮,從此沒有辦法做母親。"
顧之光“唉呀”了一聲: “抱歉,我不應該這樣問您。阿姨您還好吧?其實生不生的,也無所謂。"
路芝英看了他一眼,反過來安慰他: “我沒事。雖然說我不能生孩子,但我嫁給施先生之後,啟燕就是我的孩子,叫我媽媽。從啟燕三歲開始就是我帶的,她是個非常聽話的孩子,和我關係也親近,所以,關於孩子這方麵,我並沒有遺憾。”
顧之光今年二十一歲,父輩很少給他講這些家長裡短的故事,偏偏他是個很愛聽八卦的個性,現在聽路芝英和他講這些過去的事情,興致盎然,好奇地追問: “您那個酒鬼前夫後來怎麼樣?”
路芝英沒想到現在年輕男孩子竟然有耐心聽她講這些: “他在廠裡名聲壞了,沒有姑娘願意嫁他。後來他肝臟疼痛到醫院檢查,發現是肝癌晚期,不到一年就死了。"
顧之光感覺很解氣: "活該!"
說完之後,顧之光意識到自己歪了樓,生硬地將話題引回來: “對了,你說施先生跳樓之前失眠,到底是
什麼情況?"
路芝英說: “那是啟燕十二歲時候的事,80年,國家政策好了起來,施先生所在的建築設計院接了不少設計項目。星市要建一個體育館,施先生是項目負責人。隨著項目的興建,他一天比一天緊張,整晚失眠,到後來……體育館出現不均勻沉降,施先生認為這都是自己的錯,跳樓了。"
顧之光萬萬沒有想到,撐過了十年運動的施桐,會因為建築項目設計失誤而自殺,霍地站起身:"怎麼會?!"
路芝英眼中滿是淒然之色: “旁人罵我,罵我是個克夫的命。前頭嫁的得肝癌去世,後頭嫁的也跳了樓。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不嫁給施先生,他娶一個懂建築、會生活的女人,是不是他就不會死呢?"
顧之光擺擺手,安慰她說: "這個不能怪你。酒鬼得肝癌,是因為酒喝多了傷肝,自找的;施先生跳樓,或許也有你不知道的隱情。依他對建築的熱愛,親手設計的建築項目在建造過程中出現問題,一定會努力去解決問題。建築出現不均勻沉降,應該與地基情況有關,不一定是設計問題。再說了,他是建築設計師,又不是結構設計師,出了問題也應該是結構設計師的錯,他跳什麼樓?"
聽到顧之光這麼說,路芝英忽然愣住: “不是他的錯?那為什麼設計院的人都說,是施先生責任心太強,鬱結在心,所以跳了樓?"
顧之光皺起了眉毛,腦子裡閃過無數個念頭: “阿姨,我有一個不太好的想法。會不會……施先生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是不是施先生知道了些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所以被人害了?你當時有沒有報案?警察怎麼"
路芝英的臉色變得煞白,喃喃自語: “他殺?應該不會吧。施先生人很好,禮貌、克製、遇事總是先反省自己,從不責怪他人,沒聽說他得罪了誰啊。
當時施先生在上班,設計院辦公樓一共六層,屋頂可以上人,他是獨自一個走上頂樓跳下去的。等我在廠裡接到通知趕過來,警察已經趕到,施先生的身上蓋著塊白布,剩下的事情都是設計院的領導們處理,我什麼也不知道。
施先生當年整晚失眠,後來警察給出的結論是抑鬱症加上外部刺激,自殺身亡。我沒讀過太多書,也不懂這些,警察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不懂這些、什
麼也不知道、沒讀過太多書"這是路芝英一直在強調的事情。
可以看出,她是個有些自卑的人。遇到大事發生,她腦子一片空白,權威說什麼那就是什麼,從來不曾有過半點懷疑。
即使施桐真是他殺,但1980年發生的事情,已經過去十二年,再要追查,很難。抑鬱症導致自殺?顧之光沉默下來。
路芝英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顧之光: “怎麼辦?啟燕現在也和她爸當年一樣,整晚失眠,時不時一個人坐在那裡看著窗外,嘴裡不知道嘀咕些什麼。抑鬱症是什麼?我不懂啊。啟燕和她爸爸一樣,都是有事情都悶在肚子裡的人,我跟他們都說不上話。我隻知道買菜、做飯、洗衣服,我不懂建築、不懂藝術,我隻知道關心他們的身體、關心他們吃不吃得好、穿不穿得暖和,我是不是很沒有用?一點忙也幫不上!"
顧之光問她: “你有沒有問過施啟燕,她最近遇到了什麼事?”
路芝英不是施啟燕的生母,對施桐又帶著天生的仰望崇拜,因此在施家父女麵前有些唯唯諾諾,她苦著一張臉,看著顧之光: “我不敢問,所以才會來找你。”
顧之光很好奇,這樣一位老實巴交的學生家長,是怎麼想到來偵探社找他的: “您怎麼知道我這裡的?"
路芝英說: “我們縫紉機廠有一個同事,她女兒也在湘省大學讀書,說現在學校最有名的就是顧之光偵探社,同學們有什麼疑難事都會找你。所以……我就問清楚地方來找你了。"
顧之光問: “那您的委托,是要我幫忙調查一下,施啟燕最近遇到了什麼為難事?”
路芝英連連點頭: “是的是的。你和她都是年輕人,肯定好溝通。我問過警察,得了抑鬱症的人可能會有自殺傾向,施先生跳樓也和這個病有關。怪隻怪我當時關心不夠,不懂得這個病。如果我問清楚原因,好好開解他,施先生說不定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所以,我這回一定要好好關心啟燕,絕對不能讓她走她爸的老路。"
顧之光看著眼前打扮得樸素無華的中年女人,有些動容。身為繼母,卻能真心實意關心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真的很善良。
顧之光說: “行,那您這個委托我接了。現在是暑假期間,我想辦法和施啟燕的研究生同學取得聯係,先側麵打聽一下。您說施啟燕是和導師一起做項目之後
變成這個樣子的,那我也去問問她導師。如果有什麼發現,怎麼和您聯係?"
路芝英在來訪本上寫下縫紉機廠的辦公室電話,又寫下家庭住址,反複叮囑: “孩子,你可千萬彆驚動啟燕啊。她的性格和她爸爸一樣,好強,不願意旁人知道她的一點點不足。如果讓她知道我自作主張找偵探調查,她肯定會很生氣的。她生氣起來和她爸爸一樣,不打不罵,就是沉默不語,把你當空氣一樣,真的好嚇人。"
和她爸爸一樣、和她爸爸一樣。路芝英翻天覆地說過好多遍,她對施桐、施啟燕是憐惜中帶著崇拜,態度近乎卑微。
顧之光說到這裡,抬起頭來看著趙向晚: “我就是感覺有些棘手,所以才想著來找你。正好我哥和清溪回來,他們也好久沒有見到你,索性就一起來。"
趙向晚沉吟不語。
費思琴的案子讓她深深感到家庭教育的重要性。成年之後的心理疾病,多多少少都與童年經曆有關。好的童年、有愛的父母,會讓人陽光、單純、堅強,比如季昭;悲慘的童年、嚴苛的父母,則可能會使孩子敏感、自卑或者抑鬱。
從顧之光、路芝英的描述來看,施啟燕與施桐一樣,都是敏感、自律、骨子裡帶著清高的人。如果說都有抑鬱症的話,那還真的有點麻煩。
顧之光見趙向晚不說話,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便繼續往下講: “我是前天接的這個任務,昨天找到兩個施啟燕的同學聊了很久,又打聽到了賈慎獨教授的工作時間,跑到他辦公室側麵打聽了下,我現在有一點點想法,不知道對不對。"
趙向晚道: "講吧,我聽著。"
顧之光說: “路姨叮囑過不要驚動施啟燕,所以我找她同學打聽的時候,說我對施啟燕暗戀已久,不知道怎麼表白,想找他們請教一二。施啟燕是我們學校的名人,長得漂亮、學習成績好,追求者無數,但她聲稱是獨身主義者,高傲地拒絕了所有追求者。她和同學們之間的關係並不算融洽,平時總是獨來獨往。她現在住的是研究生宿舍,雙人間,室友邵一凡和她是同一級、同專業的同學,隻是導師不同,按理說應該和室友朝夕相處應該親如姐妹吧,可其實她與室友邵一凡關係很冷淡,很少聊天說話。"
上一次湛曉蘭的案子,趙向晚就察覺到了顧之光的優勢
——他是極
好的“包打聽”,上至教授、校領導,下至同學、校友,就算是普通的運輸公司員工、掃大街的環衛人員,他都能和人家聊到一起去。在聊天中了解八卦,找到對案件有用的線索。
這才一天時間過去,顧之光已經開始對施啟燕的社會關係展開調查,掌握這麼多旁人很難接觸到的信息,真的是個人才。
趙向晚道: "顧之光,有沒有人誇過你,很有當偵探的潛質?"
趙向晚的肯定與表揚成功讓顧之光興奮得找不著北,嘻嘻一笑: "還好、還好。"
朱飛鵬在一旁聽故事聽得來了興致,催促道: "然後呢?同學說施啟燕清高冷傲,導師怎麼評價?"
顧之光說: “賈教授那裡,我也不敢提施啟燕,隻說我想報考本校研究生,想向他請教一些專業問題,了解到這個暑假他正在開展的科研項目,當然,也順路問了問他有幾個研究生,大家好不好相處之類。"
顧之光這個“和誰都能聊成知己好友”的長處,雙胞胎哥哥顧之星自愧不如: “小光,你可真是能忽悠,膽子也大。我和清溪都不太敢和老師說話,你倒好,找上門和人家扯閒篇,賈教授竟然還不嫌煩!"
顧之光笑得得意洋洋: “我就說過,我像媽,你像爸。咱媽是不是朋友特彆多?以前物資困難的時候咱們家從來不缺吃的,媽媽坐在家裡都有人上門來遞話:今天供銷社有瑕疵布,便宜,趕緊來;公社水塘裡撈了一批魚,快來拿。所以……我和誰都能聊,這是遺傳。"
顧之星有點受不了他這得意勁,白了他一眼: “行了,彆吹牛,趕緊往下說吧。剛才你說你有一點點想法,可是說這半天,我都沒聽到你的想法是什麼,光聽你講和這個聊天、和那個聊天了。"
經哥哥提醒,顧之光終於發現自己又扯遠了,忙說: “彆急,馬上就要說到我的想法了。”
顧之光喝了一大口冰可樂,打了個大大的汽水嗝,在顧之星忍耐的目光中,繼續開始他的講述。
“賈教授向來以嚴厲出名,批評多、表揚少,這一點他的研究生都知道。但賈教授對施啟燕非常欣賞,多次當眾表揚她,說她是他帶過的、最優秀的曆史建築傳承者。因此,高傲的施啟燕對賈教授言聽計從,無論是做項目還是寫論文都全力以赴,生怕讓賈教授
失望。"
“今年暑假的項目,是一個關於湘西危縣吊腳樓保護與利用的科研項目,賈教授主持,省科委下拔資金50萬,要求將湘西吊腳樓打造成展示樣版,推向全國。賈教授一共有六個研究生,不過研三的已經畢業,手上隻有四個研究生,施啟燕是唯一的女生。賈教授帶著四個研究生剛從湘西危縣回來,一個個曬得脫了皮,聽說今年十月份就要彙報,都說累得要命。"
趙向晚、朱飛鵬、何明玉都不懂高校科研,但梅清溪因為被老師看中想收他讀研,大四曾參加過老師的科研項目,多多少少懂一點,便問: “五十萬的科研經費,已經算是非常高了。這麼多的科研經費,要求高、時間緊,賈教授為什麼隻帶了四個研究生去做?建築學院那麼多教授、副教授,大家一起合作不好嗎?"
顧之光道: “我聽施啟燕的室友邵一凡吐過槽,賈慎獨在學院有兩個外號,一個外號是賈百萬,另一個外號就是賈獨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