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問:“17號被殺,18號立案,現在已經是21號,進展如何?”
時間拖得越久,凶手跑得越遠、藏得越深,想到這個案件要到二十多年之後才會偵破,趙向晚心裡有些發急。
秦勇兵大手一揮:“正好我們重案組來了兩位新人,老寧你也留一下,我們開個碰頭會。”
得益於在許嵩嶺手下實習的經驗,趙向晚與季昭適應得很快。
西山區公安局重案組辦公室放在中央的不是會議桌,而是張藍色的乒乓球台,隻要在中間安上球網就能馬上對練一番,牆角擱著個記分牌,看來大家都喜歡打乒乓球。
劈哩叭啦一陣響,眾人拖過椅子放在乒乓球台旁邊,拿著本子、筆坐下來,等著秦勇兵發話。趙向晚、季昭也坐在一側,趙向晚拿出本子,開始記錄。
這個案子目前收集到的證據不少。
通過下水道旁草地的腳印,推測凶手身高1.75-1.80米,體重70-75kg,成年男子,年齡22-30歲,犯案那天身穿膠鞋,舊鞋,雖是下雨,步履依然矯健。
通過凶手(可能)遺留在走廊的雨傘,提取到他的指紋。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凶手個子高大、身形矯健、力氣很大、凶悍。
通過梳理聞倩語的社會關係,追查符合條件的學校男生,基本都可以排除,目前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教學樓保安所看到的男子身上。
據保安馮兼烈所言,廁所燈光有些昏暗,他看到的這個男子身穿一件暗色夾克,裡頭是件圓領衫,什麼材質沒有注意。
男廁所的門口那裡有一個水槽,當時那個男子正彎腰在那裡搓洗著什麼。馮兼烈看他背影和側臉,感覺行為舉止不像學生,所以叫了一聲: “喂—”
男子聽到他的聲音,猛地抬頭,廁所門口的白熾燈光正照在他臉上,馮兼烈看得個清清楚楚。男子明顯有些慌亂,沒有回應馮兼烈的話,轉身就走,連水龍頭都忘記關。
馮兼烈罵罵咧咧地關上水龍頭,回頭看了一眼走廊。那男子步伐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走廊儘
頭。
重案組的人目前給出的結論,這是一起激情殺人案,凶手是校外人員。如果那把扔在走廊的黑色雨傘是他的,那麼他是在下雨之後,也就是晚上六點之後進入校園,離開之時在九點半到十點之間,沒有帶傘。
聽到這裡,趙向晚舉手發言: "我聽死者同學說,六點雨不大,八點才變的。男人在雨小時不喜
歡帶傘,所以我認為男人進校時間可以再往後推兩小時,也就是八點之後才進入學校。"
重案一組都是男人,也都不愛下雨天打傘,除非雨很大。聽到趙向晚的話,秦勇兵點點頭: “可以這樣推測,但不排除此人謹慎小心,未雨綢繆,看到天色不好習慣性帶傘在身邊。"
趙向晚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不管是哪個時間點走進校園,要找到更多的目擊者,還是需要畫像。隻要有嫌疑人的畫像,就能拿著問學校附近的商販、師生,找出更多目擊者、更多信息。
接下來,所有壓力都集中在刑偵畫像這個環節。
昨天的畫像完成得並不順利。保安馮兼烈在刑偵技術組畫像室呆了一整天,講得嘴皮子起了皮,寧清凝畫了十來張畫像,可是馮兼烈總是搖頭:不太像,好像不是這樣的,像是有點像,可是也隻是一點點像。
最後大家都有點崩潰。
馮兼烈感覺自己很倒黴。
明明17號那天不該他值班,但他為了18號周末那天陪老婆去醫院看病,與同事換了班。要是不換班,他就不會遇到這種慘案,也不會遇到嫌疑人,更不會被警察不斷地盤問。
寧清凝也很煩惱。
他不是學美術出身,隻是自小喜歡繪畫。當兵之後,閒著無事幫戰士們畫畫肖像,被排長挖掘出他的天分,送去宣傳部門。複員之後分到鐵路局保衛處,一個意外機會顯露出畫像本領,抓住一個冒領寄存行李的小偷而揚了名,被正好出差的秦勇兵看中,力邀他進了西山區公安局刑偵技術科。
為了對得起自己身上這一身警服,寧清凝非常刻苦。花了一年時間進京都藝術學院培訓了一年,專攻素描。每天坐公交車回家的路上,他都是認真觀察每一個人,堅持每天至少畫三幅人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來不曾間斷。
正是這樣的堅韌與刻苦,寧清凝的刑偵畫像水平領先同行。京都公安係統如果遇到
需要畫像的案子都會找他,他也因此立下無數奇功。
可是今天這個案子,他卻覺得很棘手。
馮兼烈這個保安不知道是表達能力有問題,還是根本沒有看清楚嫌疑犯的臉,說起話來顛三倒四,一會說對方是四方臉,一會又說他好像是張長臉,一會說對方是大眼睛、雙眼皮,一會又說好像不是雙眼皮。問得細了,他便急了眼,一拍大腿說: “唉呀,反正不像。我就是和他對了那麼一眼,哪裡知道他是什麼眼睛什麼鼻子什麼嘴!"
寧清凝一連畫了十幾張畫稿,馮兼烈都說不像。
怎麼可能像呢?他的話語顛倒不清,一會長一會短,一會大一會小,這給寧清凝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現在瞌睡遇到枕頭,來了一個新人,季昭能夠通過感性描述刻畫人物臉龐,或許能夠把這個案件的嫌疑人準確畫出來,寧清凝終於感覺輕鬆了一些。
寧清凝是個工作狂,隻要能夠把工作完成好,隻要能夠在刑偵畫像這個特殊崗位上發光發熱,他願意投入一切。
什麼同行相輕?不存在的!什麼怕季昭超越他的地位?不可能的!這麼多年來,他頗有點高手寂寞的感覺,難得有人可以相互切磋、交流、學習,季昭越強,他越高興。因此,這回季昭過來觀摩學習,寧清凝非常歡迎,打心眼裡歡迎。
21號上午九點半,孫岫將馮兼烈帶到畫像室。
馮兼烈一臉沒睡好的憔悴,頭發亂糟糟的,衣服皺巴巴的,身上還帶著股酒氣。趙向晚一看到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今天的任務恐怕不容易完成。
人類的記憶是件很奇怪的東西。越是用力地回想,某些畫麵越是想不起來。馮兼烈現在這幅模樣,明顯用力過猛,有些脫了力,估計記憶已經開始混亂,難怪昨天畫像工作進展不順利。
寧清凝、季昭麵前各擺一個畫夾,鋪上一張素描紙,再加上兩支削好的炭筆,麵孔嚴肅,正襟危坐,等著馮兼烈描述自己看到的犯罪嫌疑人。
孫岫也有些著急,現在上頭壓下來,局裡一再強調要早日破案,媒體報道、家屬哭訴、學校師生請願……件件樁樁都給重案一組很大的壓力。如果再不畫出嫌疑人畫像,後續工作根本無法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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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抓緊時間畫像。
焦慮情緒會層層傳遞。
孫岫冷著臉,對馮兼烈說: “你再好好想想,在廁所見到的那個男人找什麼樣子。這件事非常重要,你是唯一一個可能見過凶手的人,你有責任提供準確信息。"
馮兼烈越發著急起來,呼吸粗重,囁嚅著: "是是是,我一定好好想。"
【學校保衛處處長說了,這次我在崗期間嚴重失職,沒有好好巡視,導致學校發生命案,將麵臨處分,嚴重的可能要開除。除非我戴罪立功,協助警方畫出嫌疑人畫像,成功將凶手抓獲,才能考慮讓我繼續工作。
我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在學校當臨時工,工資低,身體不好,看病吃藥開銷大,如果我被開除,家裡怎麼辦?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好好想,絕對要想出來那個男人的長相。】
失眠了一晚,馮兼烈的腦子像漿糊一樣。聽到孫岫冷著臉說了那樣的話,又看到眼前兩個警察板著臉盯著畫板,焦慮情緒傳導過來,一顆心開始急跳。
他咳嗽一聲,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他看著很凶,臉有點黑,大臉……哦不不不,好像也不是很大。"
孫岫與寧清凝對視一眼,眼中滿是無奈:唉,又來了。【這貨說話顛三倒四,老寧肯定頭痛】
【我這就算下了筆,畫出來也不可能像啊。如果畫出來四處張貼,等將來凶手落網,一對照發現完全不像,那我豈不是成為公安係統的笑話?】
趙向晚站起身,倒了一杯熱茶,遞到馮兼烈手中,微笑道: "不著急,您先喝口茶。"
從聞倩語被殺之後,馮兼烈被無數咒罵、埋怨與指責淹沒。記者追到他家裡,學生們堵在保安室,罵他的話語他閉上眼睛就仿佛在耳邊。
“晚上下那麼大雨,自習室也沒幾個人,你就沒想到可能會有危險?為什麼不按照保安要求,每隔十分鐘出來巡視一下?哪怕就是在走廊裡走一下,壞人也不敢那麼作惡!"
"你知不知道,你在廁所與凶手對照麵的時候,聞倩語還活著?她就昏迷在雜物間裡,隻要你稍微多看一眼,就能把她救活!"
“你放走了凶手,你就是殺人凶手!當時你明明見到了他,為什麼不抓住他?哪怕嚇他一
下,打電話彙報保衛處,他也不敢再返回來把聞倩語塞進下水道!你這個蠢貨!你根本就不配當一名保安。"
馮兼烈感覺自己成了隻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尤其是女孩子見到他,都恨不得往他腳邊吐一口唾沫,罵一句: "殺人凶手!"
陡然見到一個身穿便裝的年輕女孩,微笑著遞過來一杯熱茶,安慰他彆著急,馮兼烈的內心似乎被什麼擊中,喉嚨口堵得慌,接過茶來喝了一口,忽然哭了起來。
越哭越凶,到後來泣不成聲,馮兼烈索性放下茶杯,趴在桌上號啕起來。
"嗚嗚嗚……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的!"
“我沒有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平時教學樓都是學生,學生都很懂事,很好管理。我們在保安室什麼事都沒有,也就接待幾個撿到什麼眼鏡、雨傘、課本學生,他們見到我們保安也都是客客氣氣喊一聲叔叔,我哪裡知道會有壞人進來殺人?”
“要是我知道他是凶手,就算不敢和打鬥,那我也肯定會打電話給保衛處,讓他們派人過來,提醒學生注意安全是不是?"
“我不是個壞人,我就是日子過得太平靜了,思想有些懶惰。我以為那個男人就是過來借用一下廁所,我沒想到他殺了人啊……"
先前孫岫見馮兼烈哭,有些煩躁,恨不得衝過去把他嘴巴堵上。你還有臉哭?這事還真就是賴你!人都死了,你哭個屁,趕緊支愣起來把凶手畫出來,我們好找人啊!
可是聽到後來,看他哭得稀裡嘩啦,說出來的話裡帶著濃濃的自責與悔恨,孫岫對馮兼烈的嫌棄與憤怒減輕了許多。
怪誰?馮兼烈固然有錯,但最該責怪的人,是凶手!孫岫長歎一聲: "“行了,男子漢大丈夫,做錯了事就好好彌補,彆哭了。"
寧清凝也意識到自己逼得太狠,導致馮兼烈前言不搭後語,應該是記憶有些混亂。可是他也很為難,讓馮兼烈休息一下吧,怕時間一久記憶模糊;不讓馮兼烈休息吧,又怕他精神緊張記憶發生錯誤。
趙向晚送上一杯熱茶,引得雙方相互理解,場上焦慮氛圍明顯舒緩了許多。
負麵情緒累積多了,壓在心上會對身體造成影響,不如讓馮兼烈發泄出來。原來趙向晚還準備了一些話語,沒想到那些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馮
兼烈已經哭了起來。
看時機差不多,趙向晚輕聲道: “就算受點委屈又怎麼樣呢?至少我們還活著,是不是?聞倩語的爸媽一個病倒在床上,一個白了頭發,比起他們,聽幾句閒話又怎樣呢?叔叔,其實………你已經很幸運了。"
聽到這一聲“叔叔”,仿佛回到保安室,那些單純善良的學生來找自己,都是尊敬地喊一聲“叔叔”。自己隻是個初中文化水平的小小保安,那些大學生們是天之驕子,可是他們從來沒有看低過自己半分。
馮兼烈慢慢直起腰來,抹了一把眼淚,帶著鼻音地說:“幸運?”
趙向晚點頭: “是啊,凶手身材高大,力氣很大,十分凶悍,他手中可能還有凶器。如果當時你叫住他仔細盤問,恐怕你已經被他砸死。所以……你沒有驚動他,幸運地保住了你一條命。”
馮兼烈打了個寒顫,呆呆地看著趙向晚,越想越怕。
【當時他盯著我的時候,眼睛裡滿是凶光,把我嚇了一跳。我個子沒有他高,身材沒有他壯,所以我慫了。是,我是自私,但如果自私能保住一條命,那他們罵就罵吧。】
趙向晚見他已經被自己的言語所安撫下來,用眼神示意季昭開始。季昭低下頭,慢慢挽起衣袖。
【你問他,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就從他見到凶手的時候開始,慢慢回憶。背影給他什麼感覺,側過臉來時又是什麼感覺,轉過臉對著光的時候又是什麼模樣。】
季昭那獨有的清潤嗓音,如山間清泉流淌,讓趙向晚感覺整個人都空靈起來。
趙向晚轉過臉與馮兼烈目光相對,鳳眼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瞳仁裡閃著異樣的光芒,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蠱惑。
"不要著急,我們一起把那個凶手揪出來。"馮兼烈被她目光所惑,點頭重複她的話: "好,把凶手揪出來。"
"凶手抓到之後,你就真正安全了。"
關乎自己的生命安全,馮兼烈第一時間有了回應:“是,一定要把他抓起來。”
"那你跟著我的動作做,先深呼吸,對,就這樣,吸——呼——吸——呼——"
趙向晚模樣看著就是個大學生,叫他一聲叔叔,不僅不罵他,還給他端茶倒水溫柔安慰,馮兼烈對眼前的趙向
晚印象很好,乖乖地跟著趙向晚開始深呼吸。
“吸——呼!你第一眼看到凶手的時候,他的後背是否寬闊?頸脖是不是露出來?粗不粗?頭發長不長?耳朵大不大?"
在趙向晚輕柔話語的帶動之下,馮兼烈漸漸進入一種半催眠狀態,17號晚上的記憶被喚醒,那些差點被遺忘的畫麵全都浮現在腦海中。
他喃喃道:“我剛走進廁所,就看到一個男的背對著我,彎腰搓洗著衣服下擺,他的背很寬,脖子也粗,不過看起來並不覺得醜。脖子,哦,對,後脖子那裡好像有塊黑色印記。像個什麼呢?好像什麼也不像,就是個指甲蓋大小的黑印子。他頭發留得不長,好像剛剛剪過,後頭是剛推過的,很平整。他的耳朵?耳朵有一點點招,很大,耳垂很厚。"
孫岫看到這裡,屏住呼吸根本不敢說話,眼睛裡滿是驚喜。
好家夥,原以為湘省省廳送來的實習生裡,隻有季昭一個是人才,趙向晚隻不過是搭頭,為了方便季昭與大家交流。
可是現在看來,趙向晚更是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