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夏日冰工廠 我是要你吃了他……(1 / 2)

神降(全息) 壺魚辣椒 15637 字 4個月前

楊樹平死得乾淨省心, 從下了決心到跳不過短短半天,他還留下了一封遺書,將自己死後的東西全都交代明白了。

楊小花交代給石洪文, 遺產裡20萬用來賠償,他早年還攢了一些私房錢,有六七萬的樣子, 一同也留給石洪文,語氣懇切地祈求他帶小花到成年。

石洪文臉色僵白地坐在火化場的外麵的長凳上。

森冷寒夜裡, 他麵色恍惚地望著火化爐裡熊熊的火光, 裡麵正在燒楊樹平。

他仿佛胸腔裡的血肉脾臟都被焚燒乾淨, 連一口血都嘔不出來,隻剩灼燒般的強烈疼痛。

明秀蘭坐在他旁邊,不知道是被凍得還是痛的,抱著雙肩瑟縮發抖,眼眶通紅。

長凳邊緣是一口未動, 已經凍得梆硬的鹵蛋和鹵雞腿, 裝在薄薄的塑料袋裡。

要吃它的人也是這樣被包進裹屍袋, 送到這裡——楊樹平跳得烈, 脊骨被摔斷了,人一下去就沒氣了,抬起來的時候身體彆成了兩邊, 送進焚化爐裡的時候都沒有人形了。

二十萬, 一場鬨劇, 兩條人命。

石洪文緩緩地閉了閉眼,他心裡荒原般的寒風呼嘯,那一瞬強烈湧上頭的憤怒和悲苦徐徐散去後,隻餘一種難以置信的荒謬感。

在半個月前, 這個爐子裡燒成灰燼的人都還在擔憂他未來的去處,害怕他死在黑煤礦裡,絞儘腦汁地給他兩個兒子塞錢,而如今他先他一步死了,還是死在他最擔憂的安全事故裡。

這荒唐的現實和溫馨的過去對比之下,一切都變得虛無暗淡,讓他忍不住想要發笑。

於是他的確笑了。

石洪文表情猙獰扭曲地放聲大笑起來,他向前一步試圖站起,靠近那正在燃燒的火爐,起身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熱淚滾滾落下,將他被寒風凍得發僵的臉氤得刺痛。

“楊……”石洪文幾乎哭不出聲音,旁邊的明秀蘭慌亂來扶他,他踉蹌站起又倒下,跌跌撞撞地在雪地裡往前爬,嘶啞怒罵,“你不是說要給我找礦點嗎!我隨便找個黑煤礦死了你也不管是吧!”

“起來啊!楊樹平!不就是賠點錢嗎!你賠不起嗎!你不是最不在乎錢,隨便給誰都是給嗎!”

他哭得不能自已:“老楊,彆跳啊!”

“彆跳啊!”

十日後。

楊樹平一跳,原本鬨得盈反沸天的事情漸漸停了,一群人原本獅子大開口索要一百萬的賠償,見事情鬨大,人都跳了,也都悻悻地收了手,拿了不太滿意的二十萬賠償準備過年。

但畢竟是做了虧心事,這些人這些天都過得不太安寧,夜夜都能聽到楊樹平住的502半夜有人的嚎哭傳下來。

黃文根本不敢在501待,他老母還在醫院沒出來,他和沙宏泰兩個人混在一起住在沙宏泰宿舍,這幾天難得沒打牌,拿了賠償後交了熱力費,在屋子裡暖融融地過冬。

一整棟宿舍樓都喜氣洋洋地籌備著過年,隻有石洪文一家掛滿白布,一副格格不入的淒冷相。

又是夜半,那種淒厲的仿佛鬼哭一般的嘶吼哭聲又從五樓傳下來,家家戶戶門扉緊閉,不敢開門去查看。

明日楊樹平出殯,今晚有這響動,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誰敢開門?

尤榮伊站在502的門口旁,他眼簾靜靜垂落,看著正在嚎啕大哭的男人。

石洪文一身潦倒,渾身酒氣,他跪在502的門前,額頭抵著冰冷的門扉,手裡拿著一瓶白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已戒酒多年,如今隻是半瓶白酒就醉得神誌不清,跪地大哭。

“老楊。”他迷迷糊糊地哭著喊,“老楊啊!”

如今事情已經完全明了。

尤榮伊靜靜地想——後來他在廢棄的保安室聽到投訴電話錄音裡說的鬼哭,無論做法多少次都會被被撕掉的張張黃符,都是他麵前這個男人對亡故舊友的竭力維護。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看這群人把楊樹平當做厲鬼驅趕,在他的門前潑狗血貼黃符?

尤榮伊體會不到,醉得昏過去的石洪文估計也說不出來。

次日,出殯。

李麗華出殯的日子原本定在七日前,但事故突生,最後和楊樹平一起辦了。

偌大的喪葬廳內空空蕩蕩,入門室內高懸著楊樹平和李麗華兩人黑白的照片,底下擺了滿滿一層瓜果,門外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圈,看著是個熱鬨的葬禮,但一個來客都沒有。

楊樹平父母死的早,很早就跟著楊鴻威進了廠,多年來和其他親戚也沒有來往,最親近的人就是廠裡的人,此刻石洪文也不可能請他們。

李麗華是農村出生的,出生的時候家裡已經有兩個姐姐了,父母重男輕女把她丟給了旁支親戚養,旁支親戚對她不好,時常打罵,她後來就跑了,一個人進了城在飯店裡打工,遇到了來吃飯的楊樹平。

兩個人平生都沒什麼牽掛,來得寡淡去的慘淡,隻除了一個楊小花。

石洪文似乎為了彌補他們寡淡的一生,在葬禮上狠狠花了錢,包了最大的喪葬廳,悼文是最有名的先生寫的,花錢都鑲了金邊,還來了一波和尚唱往生咒,總之希望他們走得轟轟烈烈,金貴顯赫。

下輩子最好投胎當有權有勢的上等人,不至於當好人還要受人蹉跎,要麼就彆當人了,做貓做狗都好過如此一生。

楊小花穿了一身白,呆呆地站在空曠的喪葬廳中間,望著自己父母笑著的黑白畫像。

她理解不了發生了什麼,

理解不了孤兒的含義,死亡的指向,和即將抵達的新年為什麼給她穿的白衣服而不是紅襖子,理解不了明秀蘭扶著她的肩膀,顫聲把她壓在了蒲團上。

“拜拜爸爸媽媽啊。”明秀蘭強忍哭聲,“拜了,讓爸爸媽媽保佑你以後讀書厲害,萬事順順利利的。”

楊樹平喜歡拜廟,楊小花很懂“拜拜”這一套,她也一向乖巧,讓拜誰就拜誰,討巧祈福的話一套一套,但此刻她仿佛從這奇異的氛圍裡意識到了什麼,明秀蘭的手剛往下輕輕一壓,她就尖銳地哭叫起來。

“我不拜!”她發了瘋般地在蒲團上掙紮起來,“我不拜——!!”

“小花!”明秀蘭一驚,迅速鬆開手,楊小花轉身就跑,然後頓時停住。

空曠的喪葬廳門前,不知道什麼時候集結了一群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流裡流氣的男人,為首那人拿著根粗壯的木棍,一下一下拍在掌心裡,笑得戾氣十足。

——是沙宏泰。

石洪文渾身繃緊地抬手一掃,將明秀蘭,楊小花擋在自己身後,推了一下自己的大兒子:“從後門走,去正大廳用電話報警!”

小男生一點頭,轉身剛要走,就發現後門也有人守著。

這個年代移動電話不算普及,最普及的是固定電話,但私人包的喪葬廳這種地方是沒有固定電話的,隻有正大廳的服務台有一台固定電話。

前後包圍,兩方圍剿,這絕對是有備而來。

石洪文張開雙臂大手一攬,將所有人包在自己身後,強忍怒意和殺意,陰森睨向走進他的沙宏泰:“你要乾什麼?”

“這不是老楊出殯嗎,我想著同事一場,也來送送他。”沙宏泰慢悠悠道,“要不是他那一萬塊錢,我今年這年還不太好過呢。”

石洪文勃然大怒,起手就要揍人,被明秀蘭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她臉色緊繃,微微搖了搖頭,指了指被她緊緊護在懷裡的楊小花。

“彆動手。”明秀蘭輕聲說,“過兩天我們就走了,彆和他一般計較,不劃算。”

明秀蘭從石洪文的保護下探出一個腦袋,勉強笑了笑道:“來拜就來拜,帶這麼多老楊根本不認識的人乾什麼?不怕萬一老楊看了生氣,晚上跟著他們回去?”

她這軟話說得夾槍帶棒,沙宏泰聽得臉色微變,緊接著又笑了起來:“這些都是我社會上兄弟,人身體強,陽氣重,跟著回去也沒事。”

石洪文暴躁打斷他的話:“你到底要乾什麼!”

“我這趟主要倒不是來找老楊的。”沙宏泰語調一轉,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了石洪文,“我是來找你的,石洪文。”

石洪文一楞。

沙宏泰見石洪文一副全然想不起的樣子,額角一跳,他撥開自己的頭發,露出頭頂上一個血淋淋的縫線接口,又仰起頭,露出下巴上的一道縫線口:“這都是你打的,你想不起了?“

石洪文這才想起他在公安局門口把沙宏泰這孫子狠揍了一頓,他皮糙肉厚一點大事沒有,反倒是沙宏泰好像從看守所出來還去醫院住了兩天,回來休養了一陣。

“我聽說你要帶著你老婆從熱力廠走人了。”沙宏泰怨毒無比地盯著石洪文一家人,陰笑道,“這不想著你給我留了這麼多東西,得給你打聲招呼嗎?”

他剛說完,一擺手,怒喝道:“給我打!”

他身後一群人舉著各式棍棒猛地就衝了上去!

沙宏泰好賭成性,混社會認識了不少人,但這些人平時沒那麼樂意被沙宏泰使動,要不然沙宏泰平時也不至於那麼怕石洪文,但耐不住沙宏泰現在有錢了,隨便請請這些人吃飯喝酒,一頓群架就到手了。

楊樹平微笑的黑白遺照之下,喪葬廳裡一場荒唐的混戰展開了。

害死他的人拿害死他的錢正在害死他在人間最重要的人。

石洪文被揍得頭破血流,拚了命地從亂戰從撕出一個口子,將明秀蘭和孩子順著這缺口一推:“走!”

明秀蘭慌亂之中回頭看了石洪文一眼,她受了驚嚇又覺得荒唐,已經有了細紋的眼邊嚼著淚,伸手要去抓他。

石洪文恍惚之間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明秀蘭的時候,她那麼年輕,明媚之中帶著一點羞澀,站在李麗華和楊樹平的旁邊,笑得像一道照進他灰色生命裡的光。

而如今跟著他隻過了半輩子安生日子,到頭來一片蒼涼,即將遠走他鄉,雞飛狗跳。

那感悟隻是一瞬,沙宏泰的亂棍從天而降,打得他大腦一嗡,他噴出一口血,一切念頭都消失,隻餘一點——

——他可以死,但明秀蘭不能。

“走啊!”石洪文嘶啞怒吼,手下用力猛推兩個兒子,“愣著乾啥,帶著你媽跑啊!”

明秀蘭終於含淚彆過頭,抱著懷裡的楊小花,被兩個半大小子掩護著跑了。

沙宏泰警惕著這個,他一使眼色:“跟上去,彆讓她去報警!”

明秀蘭果然是要去報警,她匆匆跑向正廳,後麵緊跟著三個男人。

她抱著楊小花,腳程根本快不了,兩個孩子雖然護母心切,但也才十二,根本不是三個帶著棍棒的男人的對手。

眼見著電話就在眼前,三個男人追到了跟前,楊小花被明秀蘭抱在肩頭奔跑,手腕上那隻金鐲子一晃一晃地從衣袖裡蕩了出來,金光一閃。

三個男人的目光都頓時一亮。

金鐲子!

一個男人伸手去抓,狠狠一撈勾住了這金鐲子,那金鐲子就像是長在了楊小花的手腕上,男人一使力,楊小花被硬生生扯了下來!

明秀蘭一驚,轉頭去拉。

一左一右的拉力將楊小花扯得劇痛,接連的刺激下她的表情一片無措的驚懼,她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

在一片蒼茫之中,靡靡之音驟然浮現,楊小花突然聽到自己耳邊突然傳來一道溫柔又憐憫的聲音,是那天那個小僧侶的聲音:

【由愛轉恨,從生至死,千情斬斷,萬念俱灰,神降將至。】

【楊小花,你願意付出在世非人的代價,去接受神的力量嗎?】

楊小花揚起布滿淚痕,表情空白的臉,她恍惚地在心底回答:“我願意。”

金色鐲子裡的悠然鑽出一道冷氣,進入楊小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