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離開潯陽?”裴宴微怔, “為什麼?”
她並非好奇心很重的類型。
但是思及陳師傅已經在潯陽待了幾乎一輩子,加上他明明臉上笑著,眼神卻沒有太多愉悅, 這個問題就脫口而出。
陳師傅沉默了幾秒,才說:“之前出車禍後, 醫院為了確保沒有內傷,給我做了一係列檢查,結果檢查出了……一些問題。”
“哪怕我骨折好了的, 也沒法像以前一樣高強度工作。本身年紀也上來了, 乾脆就回老家去過幾天安生日子。”
陳師傅膚色黝黑,看上去不太顯年紀,人也非常精神, 裴宴第一眼見他的時候, 還以為他隻有六十出頭。
不過照靜羅的說法,其實他已經快七十了。這個年紀的人, 活一天少一天,想回老家頤養天年也不奇怪。
隻是:“您跟靜羅監院說過了這件事嗎?”
陳師傅搖頭:“我骨折要休息幾個月, 他就這樣發愁, 若是叫他知道以後都不能來, 真要愁白頭發。”
“本來打算借著找代班的機會,找到以後能接替我位置的人選, 不過看來沒這麼容易。”
有時間接替他位置的,如光悟,能力遠比不上他。
能力很強的, 如裴宴,基本都有自己的事業,不可能像他一樣, 一輩子留在方圓寺這種方寸之地。
大部分,還是會想往高處走的。
他年輕的時候不也不例外麼?之所以留在方圓寺,不過是因為愧疚而已。
“雖說覺得對不起靜羅……”陳師傅說,“但既然如此,不如讓他少發愁幾個月。”
“到時候船到橋頭,或許就自然直了。”
總歸方圓寺是曆史悠久、還有幾位高僧的寺廟,哪怕少了素齋,也不至於到傷筋動骨的地步。
況且齋堂那邊的手藝,雖說比不上他,但是比一般寺廟,還是要好吃不少的。
十年前了言為救他而死,陳師傅下定決心,要一輩子留在方圓寺這個了言曾經熱愛的地方贖罪。
隻是到現在……他卻忍不住想自私一回。
他的這手廚藝磨練了一輩子,從前無比高傲,覺得無人有資格學他的廚藝。如今終於見到一個有資格又願意學的裴宴,他想不帶遺憾地死去。
靜羅跟陳師傅之間的事情,裴宴也沒什麼立場去管。
隻略過這個問題:“您說明年春天之前?”
“或許更早,”陳師傅說,“你要學的話,越快越好。”
陳師傅鑽研素齋一輩子,在素齋以及一些招牌素菜上的造詣,遠比裴宴要高。
雖說裴宴有一籮筐的事情要忙,但這種學習機會,她自然不可能願意錯過:“我每周六會提前幾小時來。”
陳師傅皺了皺眉,雖然知道裴宴忙,但是這時間未免太少,他不確定能把自己的手藝教完:“你確定不能抽出更多時間?”
裴宴笑容淺淡:“我們先試下吧,如果不行,我會努力抽更多時間。”
*****
老年人睡眠少,既然說要提前幾小時來,陳師傅四點不到就到素齋館後廚等。
本以為要等上號一會,沒想到進去後廚,裴宴已經在那坐著打瞌睡。
聽到動靜,立刻站起來:“我們今天做什麼?”
陳師傅是直接教她,跟以前在古代互相切磋學習的情況不一樣,更偏向師父和徒弟的關係。
說到“師父”,裴宴能想到的唯獨步卓。
陳師傅和步卓確實有點像。
頭一次見麵,參加他的測試,裴宴就感受到這一點。陳師傅對她顯然有些惜才之心,也因此對她提高要求,顯得幾乎像是在刁難她。
不過哪怕這樣,陳師傅依舊沒有步老太監那般嚴厲刻薄。
她從前跟在步卓屁股後頭學,彆說淩晨四點,兩點就得就位的情況也很多。
早早過來,並不覺得辛苦,反倒覺得理所當然。
陳師傅倒是頗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這年頭年輕人,還有這麼能吃苦的:“先做的,就是之前我給你嘗過的那道白菜豆腐湯。”
陳師傅手還沒好,雖說是教,但也隻能口頭指導。
本以為這樣會多費很多功夫,沒想到裴宴上手極快。
“先吊素高湯,煎兩個雞蛋——這種生不出小雞的蛋,方圓寺的僧人是能吃的。”
“煎至定型後把蛋黃戳破,加入黃豆芽、香菇蒂、蟹味菇、番茄塊、切斷的玉米炒香,加水熬上半小時。為了不讓菜煮得太爛,黃豆芽的根得仔細去掉,而且要按照火候不停檢查。”
“高湯吊著的時候,準備其他配菜。白菜葉子和香菇、筍切絲,豆腐也切絲——跟文思豆腐的絲差不多粗細,不過要長一些。這切絲的方法知道麼?”
裴宴點頭,將焯過水的豆腐中間切一道,用直刀將豆腐切成薄片。
每一刀都是垂直的,隨後將豆腐片攤開,將豆腐片切成細絲,用清水洗去周圍斷絲,將切好的絲放入清水碗中散開。
之前裴宴在齋菜館做的菜,都不需要特彆高深的刀工。
現在一看,陳師傅忍不住眼露驚豔,這姑娘的基本功也未免太好。
忍不住問:“你是在哪學的廚?”
裴宴道:“跟一位老人家學的,已經去世很久了。”
她現在都已經習慣張口就來,為了不露餡,每次說完就一副“不欲多說”的模樣。陳師傅果然不再多說,隻繼續指導。
這道湯的最大難度在於刀工。
裴宴刀工幾近完美,學起來就快了許多。
隻是這素高湯,也不是好做的。
第一次出來,色澤不夠金黃;第二次出來,味道不夠鮮美;眼看著陽光已經灑進來,第次,顏色和味道終於合格。
香菇絲和筍絲焯水,加進過濾掉食材的素高湯中,再次燒開後加入白菜絲,用水澱粉將湯收至稍濃。
裴宴拿出兩個勺子,分了陳師傅一把,各自嘗了一口。
陳師傅:“你覺得如何?”
裴宴皺眉:“感覺鮮美度還是低了點……是雞蛋的問題?”
陳師傅點頭:“雞蛋得煎得邊緣金黃酥脆,才能激發出鮮味,但是煎過頭則會變苦,這方麵還得好好練練。”
已經到了備菜時間。
裴宴便暫且停下。今天進度已經很讓陳師傅驚喜,這樣看來,每周來學一次,剩下等裴宴回去自己練習,這幾個月應該能學得差不多。
果然,他沒有選錯人。
*****
裴宴這兩周,每天除了在裴氏食府工作,就是自己琢磨著將陳師傅教給她的食譜做法融會貫通,再根據她自己的風格加以改進,還有就是記住他提到的一些以前不知道的小技巧。
陳師傅的手藝質樸而圓融,很多技巧都是自然而然,需要她自己去專門分辨。
兩周過去,才恍然想起,她還得準備新套餐。
上一個螃蟹套餐D是九月上旬上的,如今十月上旬,主線任務八的六個月限製已經過半。
現在上新新套餐正正好,不會影響之前的套餐銷量,也不至於時間太緊迫,達不成3W份的目標。
裴宴這兩天滿腦袋都是白菜豆腐湯,要弄新套餐,想都沒想,直接把這道勾上。
陳師傅跟她說過,他教的任何東西,她都能隨便用,跟靜羅那頭也打過招呼。
副菜有了,還需要一道主菜。
秋季,正是魚類肥美的時候,吃魚正當時。
因已經定下副菜是湯,所以先去掉酸菜魚、水煮魚之類帶湯水的,又去掉紅燒魚、清蒸魚之類味道跟白菜豆腐湯不搭的。
最後留下最好的選擇。
裴宴在“烤魚”上打了個圈,正琢磨是香辣的好呢,還是蒜蓉的好呢。
靜羅給她打來電話:“裴施主,講經交流會開幕式的日子定好了,就下周。”
*****
裴宴之前就答應靜羅會幫著做開幕式的素齋宴,聞言先去官博通知周請假,隨後跟靜羅商量具體事宜。
“一共多少人?”
“法師連同開幕式上講話的幾個有關部門領導,一共一百人左右,十桌。一桌道涼菜,五道熱菜,兩道甜點,一道主食,一道湯加一道水果,”靜羅說,“不過具體的不用你操心,陳師傅雖然手還沒好,但是人還在,他本就做慣這些,到時候後廚指揮都交給他。你隻需要負責跟陳師傅商議菜單、到時候做主菜就好。”
像這樣上百人的宴會,不可能由裴宴一個人做全部菜—除非她是八爪章魚,否則根本忙不過來。
洗菜、削皮這樣的雜活,都是由齋堂的師父們來做,甜點、主食、水果也是交給齋堂師父。
裴宴要負責的,隻有這道涼菜,以及五道熱菜。
陳師傅那邊已經擬了一些菜品供她參考,裴宴劃去了幾道不擅長的,又增添了幾道做慣了的。
道涼菜,分彆是涼拌豆芽萵苣、椒香藕片和素燒鵝。
五道熱菜,除去秋季套餐裡的東坡素扣肉、油悶方竹筍和鬆鼠素鱖魚以外,又添了一道羅漢齋,和一道油釀麵筋。
至於湯,自然還是白菜豆腐湯。
因為靜羅說到時候她隻要負責做菜,裴宴就沒多操心,權當多打一天工。
到時候舉辦素齋宴的並非素齋館,而是麵積更大的齋堂。
平日裡齋堂是用來做素齋自助,而像今天這樣有活動的情況,則會暫停營業,作為素齋宴場所。
裴宴周一大早就到了齋堂門口,剛跟靜羅打了個招呼,後者接到個電話,臉色倏然一變。
等他掛上,裴宴:“怎麼了?”
靜羅神色焦急:“陳師傅病倒了。”
裴宴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忽然一突:“什麼病?嚴重麼?”
靜羅:“好像隻是普通發熱,不嚴重,但是今天肯定來不了。”
靜羅沒想到陳師傅居然會突然病倒。
方圓寺每年因為各種原因,都會舉辦幾回素齋宴。這種人數較多的宴會,如果後廚無人掌事,很容易手忙腳亂。
這掌事的活計,一般都交給陳師傅,或者齋堂的一位大師父。
本來倒了一個,還有個備用。
偏偏那位齋堂大師父前兩天正巧家裡人急病,請假回老家探親去了。
現在陳師傅倒了,那真的沒半個能派上用場的。
靜羅瞬間急得汗都出來。
這回的素齋宴,可不是一般的素齋宴。
全國性的講經交流會,一兩年才辦一回,參會者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高僧、知名法師。
方圓寺為了能得到承辦資格,很是下了番苦功夫。
不僅把了空方丈拿出來當招牌,甚至一些邊角的,比如方圓寺的知名素齋,也被拿出來當做加分點。
畢竟和尚也並非四大皆空,沒有七情六欲。
其他條件都相當的情況下,美味的素齋,也很吸引人。
靜羅腦子裡還帶著做高管時候的思維,指望靠這回素齋宴在法師們心中留下好印象,下回有什麼合作,或者哪位高僧想換地方修行,能優先考慮方圓寺。
現在可好,沒個掌事的,後廚保準一團亂。彆說留下好印象,不留下壞印象都算好。
正愁得拚命擦汗,忽然聽到旁邊裴宴說:“既然這樣,指揮就我來吧。”
“啊?”靜羅猛地扭頭,“這……沒問題麼?”
裴宴雖然廚藝很強,但到底隻是個小飯館老板,肯定沒有指揮過這種百人宴會的後廚。
這可不是指使洗碗工刷碗、服務員端盤子這麼簡單。
如何讓手底下人各乾各的,不至於出亂子;如何管理好時間,最快上齊菜品,這都是大學問。
“或者您還有更好選擇?”
靜羅:“……”真沒有。
其他師父,平時也就是乾活的,還不如裴宴這個手底下有倆員工的小老板呢。
沒有更好選擇,隻好答應,但靜羅心裡還是慌得很,覺得多半要完蛋了。
本來他其實應該去前頭幫著接待法師們,但是實在太擔心這邊。
就先把接待的事交給他的師兄弟和弟子們,自己跟進去後廚看看情況。
*****
裴宴也沒想到,本以為就是來輕鬆打個工,最後還得她來指揮。
進去後廚掃了眼,在場的齋堂師父一共十人,還有四五個幫忙打雜端菜的小師父。
她心裡快速排了下時間表:“之前有分過工麼?”
師父們麵麵相覷:“暫時沒有……裴施主,陳師傅怎麼了?今天不應該他指揮?”
裴宴:“病了,今天後廚指揮由我來——既然沒有分工,各自擅長什麼報一下。”
她語氣平淡,好像這事理所當然,在場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下意識按照她說的報起來。
在場十個師父,兩個擅長甜品,兩個擅長主食,剩下六個沒有特彆擅長的。
裴宴略掃一眼,點了兩個:“你們兩個去幫著做甜品,你們兩個負責切水果,剩下兩個負責削皮切菜打雜,哪裡需要你,你就往哪裡跑。”
又對小師父們道:“你們幾個,現在先幫著洗菜,洗完了幫著兩個打雜的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