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和猛地抬起頭。
看他神情,裴宴確定了自己猜想:“所以,你為什麼要離開邵家?”
邵清和偏了偏頭,他有點想抽煙,但忽然想起前台這邊是禁煙區。
有些煩躁地搓了搓手指,一句“關你屁事”到嘴邊,在看到裴宴雙眼的時候,卻忽然說不出話來。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睫毛長而卷翹,眼型長而不狹,瞳孔比常人深些,於是顯得眼神幽深,好像她已經看透了你,但是你又完全看不透她。
偏偏她的目光又是無比平靜的,對著她,心情莫名平複下來。
這些事,邵清和藏在心裡,從未跟任何人說過。
他也沒任何人能夠訴說。
他盯著裴宴看了幾秒,開口道:“外界都不知道,邵老爺子並非是年紀上來,所以身體不好、腦子不清楚。”
“他從十年前,就得了阿茲海默,也就是通俗而言的老年癡呆症。”
裴宴一愣。
邵清和聲音低沉:“因為發現得還算早,最開始影響還不算太大,也就是健忘一些。但是從五年前開始,越發不行了,大部分時候都稀裡糊塗,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為了祖傳菜譜和繼承人的位置,邵家從我小時候,就是那副勾心鬥角的模樣。老爺子沒得病的時候,還不敢明目張膽,頂多暗中使使絆子。但自從老爺子得病,一年年的越發嚴重,下麵的暗潮洶湧也都鬨到台麵上來。”
“我母親是F國人,受不了這種壓抑混亂的氛圍,離開我父親,回到了自己國家。”
他停頓了好一會,才繼續道:“老爺子身邊有個跟了他五十多年,極其忠心的老管家。家族裡都在傳,老爺子剛得病時候就立下遺囑,到時候如果清醒就自己作主,如果不清醒,便讓老管家挑這幾年業績最好、最能乾的族中子弟當下任家主。”
“誰都不知道老爺子能活到什麼時候,這幾年內部鬥爭白熱化,平日裡你爭我搶不說,老爺子偶爾清醒,也都爭著居功。”
邵清和垂下眼:“雖說內裡爭得厲害,但大家都清楚,老爺子才是邵家的立身之本,鎮宅之寶。但凡他清醒,就不顧他身體,硬要他去總店坐鎮。”
“我父親,本是老爺子最有天賦的侄子,掌管之江省一家重要分店。他看不慣族裡人這番麵目,希望他們收斂一點,跟族裡人爭論的時候,突然覺得頭暈,去一旁休息。族裡人忙著吵其他事,那麼多人,沒一個注意到他突發腦溢血,暈倒在地上。等他們吵完,我父親人都已經涼了。”
邵清和垂下眼,他想起了父親的葬禮。
那是一場很高檔的葬禮,但葬禮上除了他,無人悲傷。
那些人表麵流著鱷魚眼淚,但目光都在說——少了這麼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這可真是太好了。
十七歲的邵清和對著父親的墓碑,忽然大笑起來,在周圍人驚詫的目光中冷麵回頭,表示自己會拋售身上所有股份,從此離開邵家。
“邵家骨子裡已經爛了,”邵清和說,“我待在那裡哪怕一天,都覺得惡心。”
他沉默了好一會,忽然問裴宴:“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大部分人,應該都以為他是被趕出的邵家。
“直覺,”裴宴笑了下,“就好像,我直覺你其實還熱愛廚藝。”
邵清和一愣,隨後嗤笑著搖頭:“這你可猜錯了——我已經一年沒碰過灶台。”
“那你為什麼知道,我來找你是因為‘新店之星’?”裴宴說,“人員配置變成半硬性條件,是今年的新變動,你知道這一點,說明對圈子裡的事一直有關注。”
如果對這個圈子真的沒有半點留戀,邵清和絕不會去關注今年“新店之星的情況。
邵清和愣了下,隨即沉默了。
他關注圈子裡的事,純粹是潛意識所為。
現在被裴宴這麼一說,他忽然想起來,母親在離開父親之前,曾悄悄問過他,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那時,他看了眼灶台前忙碌的父親,他手中躍動的菜刀,搖了搖頭。
他的母親,那個美麗的F國女人淚中帶笑地看著他:“小清,我離開你父親,不僅是因為我不喜歡他的家族,也是因為,我知道我比不過廚藝在他心中的位置。”
“你果然很像你父親。”
是啊。
他怎麼可能不熱愛呢?
廚藝可是他與生俱來,融入骨髓的東西。
哪怕因為母親的話,父親的死,他有意無意地想要逃避,但是也不過給自己徒增煩惱而已。
裴宴乘勝追擊道:“我剛才問你感不感興趣,你並沒有直接否認。”
“邵清和,我直覺你會是個很好的二廚——隻要通過我的測驗,就能立刻上崗。你覺得如何?”
裴宴微微笑著,向他伸出一隻手。
邵清河站起來,跟她擊了下掌:“好啊。”
*****
邵清和當即和網吧老板請假,跟裴宴到了裴氏食府。
二廚的職責,是幫大廚準備精細食材,以及製作部分副菜。
裴宴琢磨了一下自己的副菜,選了個跟邵家手藝搭邊的:“禿黃油,你能做麼?”
禿黃油本是姑蘇菜係,應該屬於邵家的能力範圍內。
不過裴宴不確定,離開邵家的邵清和,會不會受到什麼限製。
邵清和聽出她說的“能”不是指能力:“我離開邵家時才17,雖說從小就握刀,但在那些人眼裡不過是個小孩,限製不多。除去一些邵家特有菜係,其他都不受影響。”
裴宴點了點頭:“那就做個禿黃油我看看。”
水箱裡還留著幾隻沒用完的螃蟹,現在正好用上。
邵清和深呼吸一下。
他已經有近一年未曾進過廚房,好在到底是從小在後廚長大的,並不會覺得太過生疏。
螃蟹加薑片蒸熟,拆開。
最開始的時候還有些生澀,但是很快就已經上手。將蟹黃和蟹肉拆出,蟹殼熬出蟹油。
用蟹油熬蟹黃和蟹肉,加入一點薑泥去腥,再加入一些豬油增加香味,再加入一點花雕增香。
“好了。”
裴宴正趴在桌子上打盹,聞聲起來。
天氣冷,禿黃油已經微微凝固,她用筷子沾了一點放進嘴中。
味道鮮美濃鬱,腥味幾不可見。
說實話,很驚喜。
幾乎能達到她的95%左右:“這是你的平均水平?”
邵清和搖頭:“禿黃油是我父親最擅長的菜之一,所以我也做得格外好。”
裴宴琢磨著,這說明其他菜還得練練,不過平均水平應該能有她的十之七八。
這已經很足夠。
裴宴從冰箱裡拿出存著的自家吃的禿黃油,給邵清和:“嘗嘗這個。”
邵清和拿了個勺子。一口下去,整個人都愣住。
說實話,他本以為自己的禿黃油已經足夠優秀。
他父親將這一菜譜融會貫通,而他得到他父親八九分真傳,除去老爺子,整個邵家恐怕都找不出比他好的禿黃油。
但是現在嘗過裴宴的版本,才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螃蟹的鮮味完全濃縮在這一口禿黃油中,分明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按理來說腥味會比較重,但這禿黃油竟然半點腥氣都沒有。分明味道格外濃鬱,卻一點不顯得油膩,哪怕是空口吃,都覺得格外美味。
邵清和又嘗了幾口,還是沒明白:“你是怎麼做到一點都不腥氣的?”
裴宴說:“熬蟹油和熬蟹肉蟹黃的過程中,我都加了薑片一起進去煮,另外還加了一點醋,量掌握好,去腥的同時,不能感覺到酸味。”
頓了頓,又說:“除去這一點,這一道味道已經很好。不過豬油你加得還是稍微多了點,現在螃蟹沒有那麼肥美,我也會加豬油增加香味,但是加太多,反倒會會壓過蟹的味道。”
邵清和掏出手機一五一十地記下來,感慨:“邵家的傳家菜譜,一直是薑泥,沒人想過加薑片進去煮。”
裴宴說:“加薑泥其實也沒錯,但是量控製起來更加麻煩,一個不小心,效果就能差不少。你們老爺子這種宗師級人物,自然是得心應手,下麵人就會差一點。”
“廚之一道,不僅要精益求精,還得找自己最合適的方法才是。”
邵清和若有所思。
過了好一會,才想起來正事:“所以,我算是通過了嗎?”
裴宴電筒:“你如果願意明天就可以來簽合同。”
邵清和猶豫幾秒:“如果我做你的二廚,被邵家人看到,可能會有些麻煩。”
“麻煩?”
“雖說不至於到刻意打壓的地步,不過上門嘲諷的可能性很大——蒼蠅多了也煩人。”
就這?
這對裴宴來說完全不痛不癢。
為了讓邵清和放心,她乾脆道:“我跟宋家有仇,債多了不慌。”
“你的情況,跟我大概不一樣。”
“相信我,是一樣的,而且比你更嚴重。”
邵清和抬頭,裴宴看著遠處,目光幽深。
他下意識道:“你跟宋家除去商業競爭,還有其他淵源?”
裴宴收回目光,漫不經心道:“你以後會知道的。”
*****
簽合同定在第二天清早。
早上,裴宴在店門口見到邵清和,差點沒認出人。
他一改昨天鴨舌帽臃腫羽絨服的邋遢模樣,打扮得人模狗樣。
金發朝後梳起,露出一雙淺灰色的眼睛,右耳戴著的銀色耳釘閃閃發光。
裴宴這才發現,其實邵清和長得很不錯。
他是混血,眼眶比一般華國人深邃,不過五官更偏華國人,長相白淨,是那種標準的“弟弟”長相。
感情好,以後有新看板了。
裴宴多看了他兩眼,才說:“進來看合同吧。”
裴宴提前就讓律界新星幫忙擬好合同。
二廚是大廚的左右手,對於她這樣喜歡親力親為的大廚來說,也算是半個徒弟。
同一家店,味道要保持在一個基準線,大廚自然少不了對二廚的指點。 二廚做出來的東西,在上菜前,大廚也要稍微調整下味道。
邵清和天賦基本功都不錯,不過還是嫩了點,有得要學。
“按照這個合同,你之後五年內都得跟著我,不能跳槽去其他任何餐飲業相關工作,否則要付高額違約金——是我徒弟的打折版本。”
賣身契打過折,那也依舊是賣身契。
不過像裴宴這種高超手藝的,本就罕見,更彆說她還如此年輕。
能跟比得上裴宴的,多是廚藝世家裡的一些天才,以及一些少說中年的名廚。前者不會要彆的廚藝世家裡出來的人,後者各種待遇和前景都比不上裴宴。
跟著裴宴,能學到不少東西。
邵清和很乾脆地簽了合同。
裴宴將一式兩份分開,繼續道:“之後你要負責的,主要就是幫我處理精細食材,以及做禿黃油和湯——當然,我會幫著指點。等你上手之後,還需要負責其他幾道副菜。”
“順便,偶爾還要幫我看顧一下我徒弟。”
裴宴指了指正在跟土豆作鬥爭的楊陽。
楊陽終於從白蘿卜畢業,可以開始削土豆皮,聞言差點削到自己:“師父,你不管我了?”
“這些基本功,用不著我,叫他就行,”裴宴指了下邵清和,“邵清和,削個土豆給楊陽看看。”
邵清和有些無語地看她一眼。
老板最大,還是應聲去了。
他動作雖沒有裴宴那麼行雲流水,好像刀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一般,不過也非常流暢自然。
楊陽雖說提前就知道裴宴去招二廚,不過刻板印象,還以為會找來的是那種胖胖的,一看就能跟“廚師”兩個字搭上邊的中年男人,沒想到竟是這麼個打扮時髦的弟弟。
最離譜的是,這弟弟,手藝竟然很不錯。
裴宴看楊陽一臉震驚的模樣,解釋說:“邵清河出身廚藝世家,本身天賦就不錯,還從小學廚,這種基本功閉著眼,隨手就來。你好好學,以後也能做到這個。”
原來如此。
楊陽這才平衡了點,不是他太廢物,而是這弟弟太牛逼。
正好削了個土豆,裴宴順便讓邵清和先切成土豆絲,檢查到刀工合格後,又讓他炒了一盤土豆絲。
邵清和基本功不錯,但火候還是差了點:“以後一天至少練二十盤土豆絲,量少一點,注意控製火候。彆放辣,這種多出來的,我都是帶給福利院小朋友。”
“二十盤?!”
“沒錯,”裴宴想了想,“還有練字也安排上,跟楊陽一起,每天三十張。你到底是我的二廚,手藝如果不行,也是給我丟人。”
邵清和剛才看楊陽在那削了一小時土豆,還以為他犯了什麼錯。
現在才意識到自己想茬了,這壓根就是楊陽的日常。忍不住問:“他這麼削皮多久了?”
“差不多一個月吧。”
“這不會太長?”
“已經儘量縮短了,”裴宴說,“我當初一兩個月學會削皮,之後又重複做了一兩年。”
邵清和猛地回頭,一兩年?
這什麼瘋子?
也難怪裴宴能有這種手藝。
他頓時決定閉上嘴,對自己這麼狠的,對彆人絕對好不到哪裡去。
他要是胡亂說話,功課絕對不止是現在這點。
邵清和跟著楊陽做了一周功課,雖說開始頗有些苦不堪言,不過做久了也就習慣了,最重要的是,這些功課對提高廚藝是真的很有作用。
他嘗過裴宴手藝,知道她十分不容小覷,現在是真的心服口服。
*
二月底,邵清想起什麼,問裴宴:“老板,‘新店之星’你報名了嗎?”
“不急,明天報。”
“新店之星”隻要在三月前報名就行,裴珠聽說這件事,專門去方圓寺算了下,測出來了個吉日。
第二天,裴宴打開華國美食協會官網,“新店之星”報名圖標非常顯眼。
打開,注冊賬號後,跳出來一些確認條款。
包括告知報名者硬性條件,以及告知在三月初,協會會給入圍者發送郵件。
以及最重要的——為確保獎項權威性,在出結果前十天,會給所有入圍者發送擬名單,若入圍者有異議,需及時提出申訴。
裴宴看了幾遍,問邵清和:“這個申訴是怎麼回事?”
邵清和回憶道:“‘新店之星’的評委團一共是150人,其中100名食評家,50名老饕,會分成15個10人小組,去各入圍餐廳打分。”
“食評家也是人,有時候會存在因個人偏好問題壓分或者抬分的情況。雖說因為評委都比較專業,無論是壓還是抬,都不會太誇張。但像是分數過線,卻沒有超過同省其他對手;或者十八十九名分數格外接近這種情況,若入圍者對最終結果有異議可以提出申訴。”
“提出申訴後,協會會派出專員來審核,確保有花費人力物力再審的必要。審核通過後,會通過加賽形式,進行再審。”
不愧是權威獎項,果然完善。
裴宴再次確認其他信息無誤,提交報名申請。
很快加載完成,畫麵上顯示“報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