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周琨鈺這邊,在辛喬沒找她的這段時間,她的確忙於理清自己的感受。
因為她不習慣失控。
辛喬帶給她的失控感,那日玄關落於頸間的吻,是第一次。
而被打那夜來找她時說出的一句“問心無愧,夜夜安枕”,是第二次。
前者讓她拎了拎腳踝,難耐地蹭在自己細瘦的腳腕。後者讓她……她也說不好。
關於王敏辭的一位患者辭世這件事,周琨鈺的確不大需要安慰。她是十分成熟的醫生了,記得尚且青澀的時候,有次跟著老師俞懷遠上手術台,那時她還不是一助。
俞懷遠提前找過她:“風險預案記熟了麼?”
周琨鈺點頭。
“好,我坦白告訴你,這孩子病情複雜,我們是從死神手裡搶人,上了手術台,無論麵對什麼情況,看清我的動作,記清我的每一步處理。”俞懷遠問:“知不知道要當好一個醫生,最重要的是什麼?”
周琨鈺望著他。
“是狠心。任何時候,不要讓你的感情影響你。”
周琨鈺記得很清楚,那場手術持續了九個小時。
最後的最後,那個孩子沒有救過來。
病床空掉的那一夜,周琨鈺一個人坐在辦公室。俞懷遠走進來,遞給她一個紅豆麵包、一盒牛奶:“忘掉那個孩子。”
他的語氣很平穩。
周琨鈺接過,俞懷遠在她身邊坐下,撕開紅豆麵包大大的咬上一口:“忘掉那個孩子,吃好你自己的飯,睡好你自己的覺。等下一次拿起手術刀的時候,手不要抖,心也不要抖。”
“把這些全部吃完,不然,不放你走。”
周琨鈺一口口把紅豆麵包往嘴裡塞,覺得糊在嗓子眼,又用力吞一口牛奶。
直到俞懷遠站起來,拿走她手裡空掉的包裝:“好,你回去吧。”
路過洗手間的時候,她在門口站了半分鐘,細瘦的手指緊攥成拳,然後一臉平靜的走進去。
把方才儘數堵在嗓子眼的紅豆麵包,哇地一聲全吐了。
她漱了口,又洗了手,一臉平靜的走出來。
走進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醫院超市,又給自己買了個紅豆麵包,坐在超市門前的長椅上。
她記得那天風很大,深秋的夜裡刮著西北風,不斷從她身後吹來,把她的黑發往前撩,以至於大口大口吞咽紅豆麵包的時候,不斷咬到自己的頭發,又被她伸手揪出去。
她狠狠動著後腮,在心裡對自己說:周琨鈺,要是再吐了你就給我滾去辭職。
有人站到她麵前,很輕的歎了口氣。
她抬眸,是俞懷遠。
俞懷遠放低了聲音告訴她:“我有一個玻璃罐子。”
後來,周琨鈺也有了個像她恩師一樣的玻璃罐子。對離開的那些人,她不記名字,用張空白細長的紙折顆星星放進去。
合上蓋子,就忘掉。
不是什麼
浪漫情懷,而是麵對死亡,是每個醫生的必修課。她從前不曾失眠,失眠,是從知道周承軒的某件往事開始。
所以當辛喬來找她,對她說出“問心無愧,夜夜安枕”這句話時,她的眼神落過去。
那張清秀的臉上,一雙眸子亮得如天邊寒星。
周琨鈺的心被刮出了一層毛茸茸的邊,不是從辛喬用指腹輕揉她的下頜開始,而是從她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望向這雙寒星般的眼開始。
走到玄關,她關了燈,說不上是不想再看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還是讓那雙眸閃耀得更分明。
世界是片混沌的灰,就像此刻裹住她們的夜色,她周琨鈺藏在裡麵,周承軒藏在裡麵,她身邊所有的人藏在裡麵,適應得好似變色龍。
唯有辛喬。隻有辛喬。
為什麼她可以這麼乾淨?
憑什麼她可以這麼乾淨?
每每對上那雙眸子,周琨鈺總忍不住問自己,如果辛喬置身於她的處境,辛喬會怎麼選、怎麼做?
周琨鈺一時也說不清,自己是想保護,還是想破壞。隻知道身體向辛喬的靠攏,是本能。
失控的感覺第二次襲來。
辛喬的皮膚很燙,脈搏鮮活地跳。她忽而覺得卑怯。
是的,優渥的家境助長了周琨鈺的驕傲,她並沒有想過某天麵對一個人,她會生出類似於卑怯的情緒。
知道周承軒的往事後,至少到目前,她並沒有站出來。她像藏在一片灰霧裡一個灰淡的影子,這樣吻上去,會不會弄臟了辛喬。
她有些難耐地喘兩口氣,撳開玄關的燈,抬手,指腹貼在辛喬的頸間,輕輕地揉了兩下,方才退開。
辛喬起先閉著眼,往後退了一步,一手壓在自己身後,抵倚住牆,緩了會兒,方才張開眼。
清亮仍是清亮,隻是眼尾染了一點欲念的緋,望著周琨鈺,很輕地抿了下唇角。她還穿著跟周琨鈺同款的拖鞋,鞋尖在木地板上輕輕蹭了下,目光先是落在周琨鈺下頜有傷的那一塊,用目光輕揉了揉。
在周琨鈺的鼻尖停一停,那鼻尖方才在她頸間蹭過。
又在周琨鈺的睫毛停一停,那睫毛方才在她頸間輕掃,像蝶翼。古代詩人弄錯了,春日的花不是被風吹開的,是蝶,蝶翼在那花瓣尖輕輕一掃,那尖尖的一小處便透了緋色。
她不去看周琨鈺的眼,讓視線懸停於周琨鈺的睫毛。這其中的差彆很微妙,像是有人迫不及待想要看清你,又不敢真的太快知道那答案。
因為她的心臟跳得有點快。她需要多一點的時間,去消化,去感受。
周琨鈺方才貼著辛喬時,並未跟她心跳同頻。
反而是這會兒望著辛喬的神態,心臟跟著她一同,搶拍似地躍了下。
直到辛喬盯著她的睫毛說:“不早了,我先走了。”
周琨鈺抿了抿唇瓣,輕輕“嗯”了聲。
不對勁。
辛喬走後,周琨鈺在心裡對自己說。
她是一個最不應該失控的人。在她這樣的家境裡長大,人生是一眼望到頭的順遂?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每一步被規劃得清清楚楚,順著走下去,便可擁有毫無荊棘的人生。
所以辛喬沒來找她的這段時間,她也沒去找辛喬。
她需要一點時間,來把自己的感受理清楚。
直到某天宵夜桌邊,周承軒問她:“這周日不值班吧?”
“不值。”
“好,跟我去個應酬,鐘文教授也在,認識他,對你的下篇論文會有幫助。”
那時她們在喝燕窩,品質仍是不令周承軒滿意,把阿姨叫過來問:“怎麼回事?”
語氣是溫和的,內容是嚴厲的。
周琨鈺把瓷勺擱在一邊,抽張紙巾摁了摁唇角,望著周承軒那向來儒雅的神情,剛要開口。
代瑉萱大抵一直望著她,這會兒搶在她之前:“阿鈺。”
“周日晚上跟爺爺去應酬,那你下午要去美容會所吧,我同你一起。”
沈韻芝輕轉了下腕子上品相極好的和田玉鐲:“多大了,去趟美容會所,還要姐姐陪?”
說話間笑起來:“不久後,該是要改口叫大嫂了吧?”
代瑉萱頓了下,倒是周琨鈺笑容不改,站起來,掌根輕輕摁在桌沿:“阿姐事情忙,不麻煩阿姐,我自己去就是了。”
“我有點累了,先回房休息。”
周承軒放話:“去吧,先前小王那件事,不用放在心上,不是你們的錯,我自然找人處理好。”
科室裡再資深的醫生,在德高望重的周承軒麵前,也不過是“小王”。
周琨鈺回了一下眸:“是,我知道不是我們的錯。”
她的潛台詞好像是:那以前手術台上的事呢?是爺爺你的錯嗎?
代瑉萱坐在沈韻芝身邊望著她,手不動聲色的加力,拈著瓷勺的指節更明顯的凸起來。
周琨鈺未再置一詞,轉身走了。
代瑉萱不知找了個什麼由頭追出來:“阿鈺。”
又隨她走遠了一段,方才壓低聲:“剛才如果我不攔,你打算跟爺爺說什麼?”
“我告訴過你很多次,彆衝動,沒意義,爺爺不會承認的。”
周琨鈺望著院落裡的置景燈,把山石打得青幽幽的,影子是一片混沌的灰。
“阿姐。”她唇瓣嚅得很輕:“那是人命。”
“爺爺用他獨創的那套手術法,也救過很多人的命啊。”
“就因為他在手術台上救過很多人,他在手術台上的錯就能一筆勾銷?”
代瑉萱緊了緊唇,聲線進一步壓低:“那你想做什麼?你真以為跟爺爺鬨翻,失去的隻是優渥的生活而已麼?”
“你出身在周家這樣的家庭,你想維護的人不會真正相信你,爺爺這邊又會當你背叛。”
“你會變成蝙蝠。”
到底是在周宅,代瑉萱也不敢同周琨鈺私語太久,轉身走了。
周日下午,周琨鈺驅車去美容會所。
“周小姐。”院長帶著可親笑容,雙手交疊微微勾腰,親自在外麵迎她:“又是直接從醫院過來的?還沒吃午飯吧,我們簡單備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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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琨鈺挑了挑唇:“謝謝。”
一碗蝦皮鮮肉餛飩,一碗銀耳馬蹄羹,小點心是紅豆糕,知道她們家族的南方口味,皆是清淡而精巧。
吃完東西暫歇一下,自有人引她去專屬vip室。
做完頭麵整套的護理,又在這裡吹頭化妝。
離開前,周琨鈺去了趟洗手間。隔間裡聽到外麵有人小聲議論:“剛才那是周小姐?院長親自去迎,好大麵子。”
“你知不知道人家辦張美容卡多少錢?”幾近喉音報出個數字。
周琨鈺心想:報少了。
“這麼誇張?所以她的漂亮,是錢堆出來的吧,普通人到她這年紀,哪還有那麼嫩的皮膚,剛才我遠遠瞧她一眼,覺得她每根頭發絲都在發亮……”
周琨鈺在隔間裡多站了會兒,議論她的人不少,她從不會當麵去給人難堪。
畢竟,人家議論得也沒錯。
她的漂亮,她的才華,她的能力,哪一樣不是錢堆出來的。既然從小的確養尊處優的享受了資源,又何須故作清高的不許人議論。
時間不早,從美容會所出來,周琨鈺驅車去聚餐。
落座,敬酒,夾菜喝湯的姿態也是好看的。其他人對她外貌和能力的吹捧讓周承軒很受用,什麼樣的家庭,培養出什麼樣的後輩。
話題又漸漸落到了周承軒身上:
“TR周氏手術的創始人。”
“百分百的成功率。”
“不知多少人以周老為目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