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辛喬的一縷碎發散下來,隨著她動作一下下的輕晃。
辛木看起來想要把她的頭發勾到耳後,指尖蜷了下,卻還是沒有。她們守著各自的倔強和敏感,守著彼此間隱形的那道線,肢體接觸不多,所以做起來總有些彆扭。
辛木靠回去抵住廚房的門框:“我們學校後天開運動會。”
“都冬天了還開運動會?”
“嗯,不是新修了室內體育館嗎,在那開。”辛木望著她篤篤篤切青椒:“這次開放邀請家長觀摩,你來嗎?”又補了句:“不過我不參加什麼項目,你忙的話也沒必要來。”
辛喬抬了下頭。
見辛木說著話,眼神落在她切青椒的菜刀上,那把刀用了多年,刀刃可以磨鋒利,但刀刃和刀柄連接處,無論怎麼清理還是堆著層深黃銅色的鐵鏽。
辛木的語氣輕描淡寫,可睫毛翕得很慢。
辛喬的心裡忽就澀了下:“我不忙啊,一點都不忙。”
辛木還是望著辛喬握著的菜刀,嘴角沒變化,變化發生在她忽而輕快的眨眼,笑意是從那裡露出來的。
輕輕的“嗯”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因著職業的特殊性,辛喬的調休不太好換,但再不好換,也是要想辦法換的。
以及下班後,她去了趟小商品市場。
大概隻有古老的邶城古老的街道,還有這種小商品市場,賣傘具的賣針線的賣廚具的賣文具的固守著各自小小一爿攤位,五子棋盤似的排列開,還未被更具規模的超市所取代。
一走進來,那種散布頭溢出的氣味,聞起來像時光本身。
辛喬找到賣廚具的攤位,挑了把新菜刀。
老板挺熱情:“怎麼著姑娘,家裡的菜刀用舊了?”
“嗯,舊了。”辛喬補了句:“太舊了。”
舊菜刀上那黃銅堆出的難看鏽跡,像是被時光磨出來的,反複提示著給辛木攢手術費最艱難的那十年,隨著手術結束,是該跟舊日子一起被換掉了。
“那你放心,咱家的菜刀,絕對好用。”
辛喬帶著嶄新的菜刀回了家,開了刃一切菜,果然唰唰唰的利落,像是要利落的開啟一段全新的生活。
第二天,辛喬去了辛木的學校
。
其他同學的家長都已在向中年邁進,她一個人混在裡麵,年輕得過分,惹來好些矚目。她不欲解釋,淡著一張臉沉默。
學生的坐席區同家長不在一處,辛木坐在看台對麵,一下就瞧見了她,揚唇衝她揮揮手。
她也笑著揮手。
辛木便帶著那樣的笑意去跟身邊同學說什麼。不知說的是不是“你看那是我姐來了”。
辛喬突然就很後悔。後悔缺席過不少學校的集體活動。
家長會她是一定會到的。不過像運動會,手工課,校園開放日這樣的活動,從辛木小學開始,她缺席過幾次。
那時她根本不敢請假,一顆心懸吊吊的,生怕請假影響工作影響工資,讓辛木下個月的醫藥費無著無落。現在想來,如果那時再努力一點,是不是也可以找到辦法轉圜,而不是直接缺席呢?
但那時她真的太忙,也太累了,無論時間還是精力上,她真的無暇顧及更多了。
為了慶祝新體育館落成,這次室內校運會辦得很隆重,除了領導致辭,還邀請了不少優秀畢業生代表。
商人、學者、作家之外,還有個很年輕的女生,剛考上邶航的航天工程專業,據說專業出類拔萃的好,很有希望成為“鬱溪第二人”。而鬱溪現下作為總工程師,已成為航天事業的代表人物,不過她素來低調,最近一次被拍到,是和著名影星江依一起,兩人都沒化妝,衣著樸素,戴著帽子,站在一條胡同裡不起眼的小攤邊,分一個煎餅果子。
如若不是剛巧被一個來旅遊的粉絲納入遊客照,又經狂熱粉反複對比身形,一定不會被“捕捉”到。
這時,女生穿著厚線衫,一條馬尾束起來綁在腦後,走上演講台的模樣青春洋溢。
甫一看清,辛木的眼神立刻朝辛喬這邊望過來,跟身邊同學私語著什麼,辛喬自己也愣了下。
因為這女生,同辛喬長得有一些像。
不過那隻是五官的肖似,辛喬很快就發現兩人實在太不同了。
比如女生演講時,唇邊始終噙著自信開朗的笑。
比如演講完走下台,很快跟身邊其他人打成一片,而她們先前並不相識。
比如聽其他人致辭,她不吝於拍著手熱烈鼓掌,窗口透進的陽光落進她眸子裡,和凝在她額角的光斑一同閃耀。
大一,正值十九歲。
辛喬在那年紀的時候,是沒有那種笑的。
那種笑從十八歲開始,在她臉上倏然消失,然後是長達十年的漫漫苦行。
這會兒她遙望著女生的笑顏,試著動了動自己的唇角。
好生硬,像被時光拋棄的生鏽機器人,她露不出那樣的笑。
她昨天忽然去買了把新菜刀,是因為辛木望向舊菜刀的目光好似點醒了她,她倏然發現,她們的生活就好像那把鏽跡斑斑的舊菜刀,被過往十年定型了。
“勇士打敗惡龍”是童話,她陪辛木戰勝了病魔,便是這樣的童話。
“勇士打敗惡龍以後”是寓言,因為過往十年的經曆,無論是在她還是辛木身上,都已鐫刻下不可抹滅的痕跡。
比如她的節儉,辛木的懂事。
比如她的寡言,辛木的敏感。
比如她不願交際,辛木裝作開朗。
手術結束了,她還是習慣買打折的菜和水果,心裡沒安全感,總想著把錢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手術結束了,辛木還是待她小心翼翼,連邀她來學校的運動會,都怕給她徒添負擔。
她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手術結束,就突然變成另一番輕鬆美好的模樣。
辛喬覺得不能這樣下去,所以她去買了把新菜刀。運動會結束,她接到辛木,叫妹妹:“走,外麵吃去。”
辛木笑:“為什麼啊?”
“不為什麼。”辛喬問:“需要理由嗎?”
“這麼豪。”辛木又彎彎唇角:“那行啊。”
生活是應該改變的,辛喬想。從一把菜刀開始,從一頓飯開始,從一次校運會開始。
兩人一道往校外走。冬日漸近,路燈開得早,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她倆走得不算近,可偶爾步調晃一晃,帶得影子跟著晃一晃,便像頭挨頭似的。
辛木好似發現了,刻意拖著自己的步調,又晃了那麼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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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琨鈺消失的這段時間,其實不在邶城。
她去鹿城參加了一個醫學論壇,主講人之一便是上次周承軒引薦她認識的鐘文教授,參加這樣一個論壇,對她下一篇論文的發表頗有助力。
她在外參加活動時,向來不喜多言自己是周承軒的孫女。
但這次鐘教授在,每每把她介紹給誰,總要多添一句:“小周醫生,年輕有為,應該的,人家家學淵源嘛,周老的孫女。”
對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她的眼神立刻就不一樣了。
於是那套在應酬中不知聽過多少次的說辭,這會兒醫學論壇上也反反複複地聽:
“TR周氏手術的創始人。”
“百分百的成功率。”
“不知多少人以周老為目標。”
……
周琨鈺的手指,在西褲邊不露聲色的蜷緊。作為外科醫生,她的指甲總是修剪得短而圓潤,這會兒隨著她用力,卻深深嵌進掌紋,似要割傷。
距離結束還有三天時,她提前去跟鐘教授打招呼:“最後一天的景點遊覽我就不參加了,提前一天回邶城。”
“小周,可不要把這當作是玩啊。”鐘文意味深長地瞧她一眼,拿話點她:“這可是拓展人脈的好機會。”
“是,我明白。”周琨鈺笑容端雅,挑不出一絲錯處:“隻是醫院有事,實在不能再耽誤了。”
最後一天下午的講座結束,周琨鈺帶著提前收拾好的行李去了機場。
很久沒這樣趕路,飛機徐徐降落,舷窗外夕陽已換墨色絲絨般的夜。周琨鈺走下舷梯時抬眸望了眼天空。
今日陰天,雲團團的厚重,一顆星星都看不到,反而讓人更深切的記起某一雙眼睛。
一雙黑白分明的、總是清朗的、好似寒星般的眼睛。
取到行李往機場外走,好像才算真正踏上了邶城的土地。
她看了眼時間,恰是零點零一分,日曆翻出嶄新的一天。
周琨鈺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的,非得要在這天趕回邶城,想乾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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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小時過去,到了辛喬下班的時候。
她買了菜和水果,備注,今天特意沒買打折的。正拎著往家走,後麵有人喚她:“辛喬。”
回眸,見是周可玉,內搭還是白襯衫黑西褲,隻不過外麵罩了件牛角扣大衣,笑著向她走來:“剛買完菜?我也是。”
“哦。”辛喬說完以後,又一忖,這是不是太話題終結者了,畢竟周可玉現在和辛木關係不錯,周可玉英語好,辛木偶爾會請教她些問題。
所以難得主動問一句:“你買了什麼?”
“土豆,牛肉……”周可玉大略說給她聽一遍。
她點點頭,又沒話了。
唉,不喜歡跟人打交道,難辦。
兩人一同走了一路,周可玉忽地同她說:“生日快樂。”
辛喬訝異了下。
今天是她生日麼?她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