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飯時,辛木咬著筷子問:“老姐,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哦,也沒什麼。”辛木把一塊糖漬西紅柿塞進嘴裡,一粒粒白砂糖顆粒嚼得嘎吱響:“就是看你沒怎麼說話。”
其實她明顯感覺辛喬的情緒不對勁,從下午就開始了,到吃晚飯時表現得更明顯。
但她想,可能是下午張嬸她們來那一趟,引發了辛喬對辛雷的思念,問多了更讓辛喬難受。
吃完飯辛喬收了碗筷,辛木繼續刷卷子。
直到辛木休息了,辛喬沉默的走出舊街口,坐上181路公交。
轉兩趟車,就到了南彙景苑門口。
她沒進去,隔著一條馬路遠遠望著小區。
手伸進牛仔褲兜,摸出了煙盒。
點了根,氤氳的煙霧在昏黃路燈下飄散,她身後正好是一個核心價值觀的宣傳欄,紅底黃字,明晃晃印著“平等、公正、敬業、誠信”等詞組,在夜色裡也清晰。
或許對有些人來說,這些詞隻是口號,距離自己每一天的日常生活很遙遠。可辛喬清楚,對辛雷而言,這是他用一生去踐行的誓言。
路燈照在宣傳欄的玻璃上,又反射到辛喬背上,刺得她脊骨發燙。
明明沒回周琨鈺的消息,她現在又來這裡乾什麼呢?
她是辛雷的女兒,一個人帶著辛木的時候再難,也沒做過任何讓自己良心有愧的事。但她現在趁著夜色掩護,悄悄來到一個與她生活八杆子打不著的小區,為了跟一個女人“偷情”。
抽煙時還得藏在陰影裡,不停左顧右盼,看自己有沒有被尾隨、會不會被偷拍。
辛喬掐煙時挑了挑唇角,問自己: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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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時間,邶城另一端的會所。
兩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在服務員引領下走進包間,早已候在這裡的周琨鈺笑著起身:“歡迎。”
其中一位戴眼鏡的眼神亮了亮:“我不知道周老有這麼漂亮的孫女。”
周琨鈺笑道:“您來中國的次數不多,不認識我很正常。”
“兩位請坐。”
碩大的圓桌透著闊綽奢侈的氣度,三個人坐綽綽有餘,而周琨鈺備的酒菜從不失禮數。
眼鏡男舉著茅台:“我知道,這是你們中國很有名的酒。”
周琨鈺柔潤揚著唇角:“是,茅台距今已有八百多年曆史。”
“周小姐怎麼不喝一杯?”
“我是外科醫生,很多醫生為了保持手的穩定性,都很少喝酒。”
“很少喝酒,也不是絕對不喝對嗎?”
周琨鈺搖搖頭:“我個人是不喝的。”
“周小姐真是個好醫生,我還記得認識周老的時候,他剛因TR周氏手術法而名聲大噪,也和你一樣全心想著工作。當時我們本來約了一次訪談,周老因為要給一個情況複雜的病人
做手術,還特意改了時間。”
“您還記得本來約的是哪天麼?我們在籌建院史館,資料越詳實越好。”
眼鏡男凝視著周琨鈺:“我們這種老派的編輯,都有用筆記本記工作安排的習慣,周小姐需要,我自然可以查。不過,這是私人幫忙。”
他話說到這裡,周琨鈺了然笑笑。
執起麵前的酒杯,往透明的小盞裡滿滿斟一杯,一仰頭,雪白玉頸拉出纖長線條,透明酒液一滴不剩。
並非沒有喝過酒,從前還沒拿手術刀,過年回南,也喝過那經歲泡出的黃酒,記得是一種很厚的口感,像纏著人的舌頭,而不似麵前這杯白酒,一路像要焚燒人的喉腔。
周琨鈺忽然想,辛喬每每抽煙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感覺麼?
她很久不喝酒了,麵頰瞬時綻開薄緋,而她整個人如清朗的河,若這位期刊編輯的中文造詣更深些,大概會想到“碧山深處染桃緋”這樣的詩句。
而他隻是凝視著周琨鈺的烏發、雪肌、和麵頰上微微的酡紅,站起來走到周琨鈺身側。
“周小姐這不是能喝麼?”他一隻手搭在周琨鈺肩上,給周琨鈺又斟一杯酒:“這酒真好,襯得起周小姐,再來一杯怎麼樣?”
他走回自己座位,也沒其他更過分的動作了,笑望著周琨鈺。
周琨鈺心想:為什麼總是躲不開這種來自男性的凝視呢。
即便她所置身的已並非一個任人拿捏的階層了。但從小長大的過程中,為了周承軒的麵子,為了自己的學業或事業,為了某種手術方法的討教。
她真能完全躲開這種來自男性的凝視麼?
她心裡很清楚,並沒有。
那種凝視包含了權勢、審視和控製欲。那會讓她想起周承軒,自認能掌控一切的眼神。
周琨鈺一拉纖頸,把又一杯白酒咽下。
眼鏡男笑道:“按中國人的標準,周小姐很有誠意了對不對?”
“我回去查一查日期,再告訴周小姐。”
她的“臣服”讓眼鏡男心情大悅,喝了許多,當他開始大舌頭的時候,周琨鈺把那碟涼拌皮蛋轉到他麵前:“這道菜解酒,您試試。”
對方吃得快吐:“這是什麼?變質了麼?”
周琨鈺表麵禮貌微笑:“不,這也是我們中國特產,距今也有六百多年曆史。”
喝到忘乎所以,喝到天昏地暗,喝到送兩人出去時眼鏡男步履搖擺、全然忘了把手往周琨鈺肩上搭。
“周小姐,跟你聊天很愉快。”他大著舌頭說:“你們中國有句諺語怎麼說?巾幗不讓須眉。”
周琨鈺:“我並不喜歡這句話,好像女性就該低男性一等似的。”
走出會所,周琨鈺麵色如常,隻在雙頰連接太陽穴的地方微微透出一點緋色,又被她端莊的神情壓製。
周承軒提前派了司機,周琨鈺把兩人送上車,站在車旁告彆:“慢走。”
甚至還能目送車徐徐開遠
,才轉身回了會所,淡定的鎖上包間門。
一手扶著桌沿,微微垂著頭,濃密的烏發從肩頭垂下來,纖指抬起來揉著太陽穴。
她太不常喝酒了,方才兩杯喝得又急,其實很暈。但她絕不會讓自己露出醉態,誰知道把自己弱勢的一麵露給對方瞧,對方又會怎樣窮追猛打。
很多人以為富庶之家養出的孩子會無比驕縱,或許盛寧兒是,但無論是她、還是代瑉萱,從小學會最多的卻是隱忍。
跟父母撒嬌就能獲得想要的糖?對她們來說,不存在的。
她們從小就已懂得,必須極有技巧的斡旋,才能潛在洶湧海麵下讓自己喘口氣。
她拎著包走出去。
說明自己回醫院還有事,讓周承軒派來的司機先走,她靜靜站在梧桐樹下,任夜風拂起她的發。
沒有人知道,她頂著毫無破綻的淡然外表,卻在等體內最洶湧的一陣醉意過去。
一輛車開過她眼前,又緩緩倒了回來。
副駕的車窗打開,露出代瑉萱訝然的一張臉。
然後車門直接打開,代瑉萱下車,又對車裡道:“我送阿鈺回去,你先走。”
周琨鈺笑著喚了聲:“大哥。”
周濟言:“阿鈺喝酒了?”
又叫代瑉萱:“你帶阿鈺上車吧,我送你們。”
代瑉萱搖頭:“你趕著去開會,送完阿鈺再送我,太耽誤時間。”
比起情侶,他們大概更像同一戰壕的戰友,因彼此利益相同,所以互相體諒。
周濟言不再堅持:“好,那下次再見。”
梧桐樹下,一時隻剩下代瑉萱和周琨鈺兩人。
周琨鈺恍然想起,她剛上大學那年,代瑉萱大四,兩人站在操場邊說話,也是倚著一棵這樣的梧桐樹。
那之前代瑉萱參加一個課題組,那是周琨鈺從小長到大,第一次與代瑉萱有大半個月的時間沒見。
也不知在彆扭什麼,有點不敢抬頭,眸子半垂著,看夜風揚起代瑉萱尚未剪短的發。
等兩人說會兒話了,膽子變大一點,眼皮再往上掀一點,又看到代瑉萱清秀白皙的下巴。
那天晚上,代瑉萱的一張臉,就是那樣一格一格的映進了她眼底。
現在梧桐樹在,代瑉萱在,但她已經長大許多了,長得成熟理智、獨當一麵,不會再用那樣羞怯的方式看任何人了。
代瑉萱對在這裡遇到她不稀奇,畢竟這是她們圈子裡應酬時常選的地方,隻是擰著眉問:“怎麼會喝酒?”
周琨鈺挑挑唇角:“我這幾天沒排手術,爺爺交代的應酬,不能駁了爺爺的麵子。”
代瑉萱掏出手機:“我約輛車。”
專車來得很快,周琨鈺鑽進車時,代瑉萱一隻手掌擋在車框上,怕她撞到頭。
車開起來,周琨鈺把車窗撳開一條縫。
夜風徐徐灌入,夜燈變作撲在人臉上的霧。
周琨鈺微眯著眼
,靠在椅背上,模樣有些迷離。
代瑉萱看她側臉,飛揚的發絲襯出肩膀的瘦削,問她:“要不要靠著我?”
周琨鈺望著窗外搖頭,整個人好像被那幻彩的霧裹挾,要飄去很遠的地方。
代瑉萱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衝動,想把她拽回來。
垂著眼角看一眼周琨鈺放在座椅上的手,微微蜷成半握的姿態。
明明臉那麼淡然,手指卻在明目張膽的書寫著寂寞。
代瑉萱的手指蜷了蜷。
前座的司機全神貫注開車,並沒注意後排的動靜。
如果這時她輕覆上周琨鈺的手,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她發現自己緊張了。
其實她已許久沒緊張過了,她的工作性質要求她自信、從容、鎮定,活成所有人心中的模板。
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是會緊張的。
一瞬想起周琨鈺剛考進醫大,兩人站在操場邊的梧桐樹下說話。
那時她就帶著這樣緊張的心情,有些不敢看周琨鈺,周琨鈺低著頭,她也不叫抬起來。
眼神落在周琨鈺額前的一縷碎發,毛茸茸演繹著後來不常見的生動。
她又看了看這時身側的周琨鈺。
長發被窗外吹進的夜風拂著,不似平日的規整,反倒有些大學時的樣子了。
青澀的。尚不夠完美的。可愛的。
代瑉萱大概就是被那一縷亂發觸動了心弦,屏息,手向周琨鈺的手指探去。
周琨鈺的手卻在這時縮走了,被周琨鈺擱到自己膝頭,另一手一下下的掐按著虎口,似在緩解醉酒。
是有心躲開嗎?
現在周琨鈺已成長得太強大,代瑉萱不再能從她臉上捕捉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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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時候不好回周宅,車開到周琨鈺小區門口,代瑉萱跟著她一起下車。
周琨鈺:“我自己進去就行,阿姐,你快回去休息吧。”
代瑉萱堅持:“我送你,今晚我也累了,找你討杯茶喝。”
周琨鈺不再說話,默默和她往小區裡走去。
兩人站在電梯裡,拎著同一品牌的包,穿著款式相近的一字裙,周琨鈺淺杏色的高跟鞋邊是代瑉萱黑色的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