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小時的動車,她們抵達離鏡山最近的火車站,當地派司機來接,大巴開山路太危險,她們被分為兩輛小巴。
山路崎嶇,滂沱的雨勢又起,山上滾滾碎石混著泥土,時不時砸下來一塊。
饒是秦知並非第一次來鏡山,坐在周琨鈺身邊也是攥緊了拳。
周琨鈺輕輕撞一下她的肩,輕聲笑道:“沒事的,看這位司機大哥經驗很豐富的樣子。”
秦知也衝她揚揚唇,壓低聲:“你怕不怕?”
周琨鈺輕聲答:“怕。”
若真不幸被碎石砸中,又或者一遭不慎因山路打滑而滾下山崖,恐怕她們真會命喪於此。
可周琨鈺有她自己的私心。
她一雙秀美的眸眼望向窗外,心想,來鏡山走這一趟,是否真能為她殘存為數不多的良心贖罪。
她晚上是否能稍微睡得好一點。
又開了兩個多小時,連車也走不通了,所有人背上設備,開始徒步往大山最深處的閉塞村落進發。
人人的衣褲上都染了泥,好不容易進村時已然蓬頭垢麵,來不及休息,套上白大褂,趁著天光還亮,抓緊時間開始義診。
能用藥的暫且用藥控製住病情,情況危急的想辦法趁不下雨的時候,送到當地醫院,等周琨鈺她們到當地醫院做手術。
這一忙就到了傍晚,所有人第一次有時間喝一口水。
周琨鈺坐在小小院落裡,連小板凳的凳腿上也沾滿了泥,一頭素來柔順的長發油膩膩的黏在額頭上,村民的方言聽得一知半解,應該是在對她們道謝。
周琨鈺柔婉笑笑:“沒什麼,應該的。”
她記得很清楚,就是她說這句話時,一隊人走進院落裡來。
醫生們紛紛抬眸,周琨鈺便是在這時候看見了辛喬的一張臉。
她的預感是對的,她對辛喬總有這樣一份特殊的感應,乘務員所說前一天來鏡山執行任務的,真是辛喬她們。
安全頭盔下,那張白皙的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已沾滿了泥灰,越發襯得一雙眸子灼灼閃亮。
辛喬到底是來執行什麼任務?
這時村長招呼:“排爆手同誌們,趕緊來吃飯。”
辛喬的一張臉仍是很沉靜,往院落裡望過來的時候,落到周琨鈺的臉上,一滯。
村長介紹:“這是來義診的醫生同誌們,你們都辛苦了啊。”
龔遠:“哎,那不是周醫生麼……”
便想要上前打聲招呼。
辛喬拉了他一把:“彆去。”
龔遠回頭:?
辛喬:“都是來執行任務的,彆互相打擾。”
末了又添一句:“又不是很熟。”
龔遠被她說服,點點頭。
辛喬端起早已冷掉的盒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盒飯,就是村民們幫忙準備的,飯菜用一個個搪瓷碗裝在一起。
凳子不夠,辛喬就站在一
邊端著碗,大口大口的吃。
醫生們想要讓座,他們卻不要。
周琨鈺望著辛喬,腮幫子鼓鼓的咀嚼,果然如她料想,除了第一瞬眼神落在她身上,就再沒看她一眼了。
周琨鈺低聲問村長:“他們是排爆手?”
“是啊,我們村修路,這不是今年一直下雨,隧道塌方了,消防員們趕來搶救,在這之前隧道裡傳出的消息是,挖到了兩個好像炸彈的東西,你也知道我們這附近有片殘存的雷區麼,想不到外圍也有。”
“這些排爆手同誌們,一邊幫著救援,一邊等著隧道挖通了進去執行排爆任務。”
周琨鈺立即問:“隧道裡困的有工人麼?”
“有兩個值班的,不過通過對講機聯係上了,他們都平安,隨時準備救出來後送醫院,醫生同誌你放心啊。”
周琨鈺點點頭,又一次望向辛喬。
辛喬她們趕到鏡山後一直幫著救援,應該根本沒休息過,這時麵容透著疲憊,吃飯時連手都發沉,可那略顯單薄的身子始終撐著。
周琨鈺心裡一直以來對辛喬的感覺又冒了出來——辛喬像一棵樹,始終姿態挺拔,直愣愣的指向藍天。
什麼都壓彎不了她,倔強又驕傲,帶著近乎野蠻的生命力。
其實周琨鈺非常擔心,但辛喬那般挺拔的身姿,好像讓周琨鈺的心定了定。
那樣的倔強在說,一切都會沒事的。
排爆手們吃完飯,又匆匆走了。
周琨鈺她們暫作休息,也繼續工作。
晚上不打算出村,就分散了在當地村民家休息。
周琨鈺和秦知被分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家,奶奶非要把自己的床讓出來給她們睡,她們趕緊擺著手拒絕。
奶奶拗不過,把她們引到另一間房:“那你們睡我兒子媳婦的房吧,他們去外地打工好久咯,這房子沒打整過。”
就是傳統的土炕,上麵墊著厚厚的茅草。鏡山深處的閉塞村莊的確經濟落後,這便是無論多難都要修通路的原因。
奶奶又找了兩個搪瓷盆給她們洗漱,連日大雨,井水裡都有股土腥味。
奶奶問:“你們都是從邶城來的,不習慣吧?”
周琨鈺笑道:“奶奶,我們義診時各種地方都去過了,沒什麼不習慣的。你彆擔心,趕緊去休息吧。”
她和秦知簡單洗漱後上床,被子裡的棉花都已結成一團團。秦知熄了燈輕聲問:“床硬不硬?”
周琨鈺照實說:“有一點。”
兩人輕輕的笑。
這便是兩人睡前唯一的對話了,很快便沉沉昏睡了過去。周琨鈺覺得自己來鏡山的決定是對的——不知是因為太累,還是因為這種冒險義診的行動真的略微撫慰了她的良心,至少在這裡,她能睡得著。
第一天,義診繼續。周琨鈺她們去散落在深山裡的另一處人家時,恰好遠遠能望見被警戒線圈起來的隧道,隔得很遠很遠,以至於周琨鈺隻能瞥見
消防員製服的一抹橙黃。
陪同她們的村長察覺到她視線,感慨道:“他們了不起啊,這都是拿自己的命去冒險,去救彆人的命啊。”
周琨鈺忽然想:等隧道挖通後,辛喬她們的排爆工作也會這樣麼?
以身涉險,挽救生命,帶著一腔不計得失的孤勇?
周琨鈺第一次切身體會到,從事這樣的職業,是要有些血性在的。
她以為自己會擔心,但身臨其境,她卻發現自己的情緒是平靜——
一種履行完自己的職責、沒有愧對自己的使命後,一種問心無愧的、深深的平靜。
她和辛喬都是如此,不需要誰把對方看得太過懦弱。
這家接受義診的是一位年邁的奶奶,小孫女在一旁,怯怯抱著個不知多少年的兔子玩偶,耳朵和腿上各處都有破損。
把周琨鈺拉到院子裡小聲問:“我婆婆是不是活不成了?”
周琨鈺心裡一酸,輕輕摸她的頭:“誰說的?”
小女孩咬咬唇角:“他們都說這種病治不好的,說我婆婆活不成了。”穿破舊布鞋的腳在地麵來回磨蹭著:“等婆婆走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周琨鈺輕輕把她攬到懷裡:“你婆婆不會走的,我保證。”
其實作為醫生,她很少說這樣的承諾。
這與她們的職業素養相悖,畢竟醫療過程中一切情況都有可能發生,而醫生並非神明。
可這時小女孩在她懷裡抖得仿若雛鳥,抓著她的手仿佛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仰起小小麵孔來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讓人想起辛喬:“真的嗎?”
“嗯,婆婆隻是需要做一個手術。”
“什麼手術?”
周琨鈺儘量用通俗易懂的話解釋給她聽:“我是醫生,我就是做這個的,所以你不用害怕,明白嗎?”
小女孩哭了。
當在黑暗裡跋涉已久、看到第一抹曙光時,人的第一反應不是笑,而是哭。
周琨鈺的心一直揪著。
她忽然想,當年因周承軒沒有充分告知風險而死在手術台上的那個老人,她也會是對某個人來說無比重要的存在嗎?
她也是從邶城郊區來的,她的兒子媳婦接受了當年慈睦的賠款,可聽說她還有個小孫女,那個小女孩是否也倚在村落裡木扉腐朽的門框上,腳邊臥著隻從小陪她的小黃狗,眼巴巴的盼著進城做手術的婆婆回來?
周琨鈺垂眸轉身,幾乎不敢再看小女孩的眼。
她們留下藥物,又安排村裡等雨勢稍小的時候送老人去當地醫院,準備離開時,一隻小小的手拉住周琨鈺。
周琨鈺回頭。
小女孩把一捧玻璃糖塞到她手裡:“醫生阿姨,這給你。”
“我不能收。”
“這是我最好的糖啦。”小女孩靦腆的笑。
那是一把裹著五顏六色彩紙、現在已不多見的老式糖。
一看那外觀,就能聯想出各種色素糖精堆砌而成的口感,可是小女孩珍惜的捧著,這糖顯得那麼貴重。
小女孩眼睛亮閃閃,便如這樣的糖紙,小聲跟她說:“醫生阿姨,我長大後也想當你這樣的人。”
周琨鈺柔和笑問:“我是什麼樣的人?”
“會救人命的人。”
周琨鈺的心裡又是一扯。
她是挽救人命的人,還是漠視人命的人?
還好她這次為了保證體能,帶的不是醇苦黑巧,而是高能量的牛奶巧克力,她從包裡掏出來儘數給了小女孩,又同她說:“等我回邶城,想辦法多寄些書給你,你好好學。”
小女孩用力點頭。
周琨鈺看著她的這副神色,毫不懷疑未來又將有一個女孩懷著堅定信念,背著書包走出大山,奔向自己的廣袤未來。
義診又持續了全天,直到暮色沉沉,周琨鈺她們回到昨天的院落裡暫作休息外加吃晚飯。
她全神貫注的太久,精神和體能都已緊繃接近極限,一陣目眩之間,腳步一個踉蹌。
旁邊有人伸手一扶:“小心。”
手臂傳來熟悉的力道和觸感,才讓她意識到,扶她的人是辛喬。
在她最乏力的時候撐住了她的人,是辛喬。
她笑笑回眸:“謝謝。”
辛喬淡著一張臉點點頭,等她站穩,放開她,和隊友一起往院落裡走去。
她們也是來吃晚飯的。
辛喬端著碗和龔遠一起站在屋簷下,不去看周琨鈺,腦子裡卻不斷回想方才那一眼瞥見周琨鈺難掩疲憊的臉色,忍不住忖著:周琨鈺那樣的人,撐得住這樣強度的義診嗎?
快速吃完飯,辛喬和龔遠躲到一個避人的牆角,商議著隧道挖通後的排爆方案。
然後辛喬衝龔遠點點頭:“你先過去,我抽根煙喘口氣。”
龔遠先走了,辛喬打算抽根煙,吊一吊自己的精神。
剛擦燃火石,身後的柴門吱呀一聲開了,周琨鈺從裡麵走出來:“抱歉,沒想偷聽,不過我在這裡洗手。”
“等隧道挖通後,進去排爆的……是你?”
辛喬看周琨鈺一眼。
有那麼一瞬間,她很擔心周琨鈺會阻止她。
可周琨鈺沒再說話,一隻瑩白的手掌攤到她麵前。
辛喬一愣。
那是裹著塑料糖紙的一捧老式糖,周琨鈺怎麼會有這種糖?
周琨鈺輕聲解釋:“去義診的時候,一個小姑娘給我的。”
她望著辛喬那張清秀又倔強的臉。
那臉灰撲撲的,不知蒙了多少塵土,不過三兩天的時間,嘴唇已開始起皮,但越發顯得一雙眸子如天邊的啟明星。
而辛喬也在分彆許久以後,第一次仔細看向周琨鈺。
她發現自己從未見過這樣的周琨鈺。
一向清婉優雅的臉上不知沾著什麼,蹭臟了,一頭平時柔順的黑發在腦
後隨意的紮了個低馬尾,亂糟糟的,頭發很久沒洗一樣膩在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