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麵色很疲憊,可那雙清潤如河的眸子,如水般柔和,又如水般堅定。
誰能想到看似柔和的水,才是這世上最頑強的存在呢。
奔流不息,無論以何種形狀、無論遇到什麼阻礙,始終湧往自己既定的朝向。
辛喬忽然覺得周琨鈺很美。
但無論是她們倆現在的關係,還是現在的場合,她都沒法對周琨鈺說出這句話。
她也很難揣測周琨鈺望著她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周琨鈺看她不接,隻是把糖塞進她手裡:“吃一顆再進去,剩下的,就等你平安出來後再吃吧。”
說完便走了。
“周琨鈺。”辛喬對著那背影喊了一聲。
周琨鈺回頭。
辛喬拋回一顆給她:“接著。”
周琨鈺暫且站住。
兩人身體的默契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儘致,她們已經隔著一段距離了,可周琨鈺穩穩接住了她拋過去的那顆糖。
並衝她笑了一下,轉身繼續走了。
辛喬跟著挑了挑唇,把糖收進了自己的口袋。
******
三天的義診時間緊湊,因為周琨鈺和同事們要趕到當地醫院去給重病的患者做手術。
所以留在村中的最後一個夜裡,她們幾乎是通宵工作。
結束後,因雨勢稍減,車比她們進山時能開得更往裡一點,她們跋涉出村,把設備放上車,自己也登車準備轉移,此時的夜色,拖著最後的一點尾巴。
周琨鈺倚靠在車窗上,連手腳都發沉。
不止是她,身邊所有的同事,精神都繃到了極限狀態。
但她們不能睡,一旦精神鬆懈下來,短時間內很難重新集中,去麵對到醫院後即將展開的手術。
這時有人提議:“咱們唱首歌吧。”
“唱什麼啊?”
有人開玩笑的起個調子:“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滿車同事都輕輕笑了起來。
一車人都是內斂性子,沒人接著唱,車廂內又恢複靜謐,但大家強撐著,隨著車輛的顛簸前行,望著周遭墨色的夜。
周琨鈺輕輕把車窗拉開一條縫。
秦知輕聲問她:“你看什麼呢?”
“難得沒下雨。”周琨鈺笑笑:“我看看有沒有星星。”
“有嗎?”
“有。”
遠離了城市燈火,墨色的夜空中如方才開玩笑的同事歌裡所唱,一閃一閃,鋪開了不多卻耀目的星。
讓她想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也是同樣的熠熠。
周琨鈺靠著車窗,淩亂發絲順著額際垂下,她懶得理,就那樣凝眸望著窗外。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車輛隨著並不平整的路麵顛簸,夜晝交替的時分,好像每一分鐘的天色都是不一樣的。
不知什麼時候,星光漸漸消弭,第一縷晨曦鑽過黑暗透了出來。
當周琨鈺坐在車窗邊、沐浴在那抹晨曦裡,又一次想起辛喬的那句話——
“問心無愧,夜夜安枕。”
周琨鈺意識到現在的自己就是這樣:義診時她儘了自己的全力,所以她現下坐在這裡,任憑光明的晨曦照遍她全身,她問心無愧。
******
鏡山山區,暫且的放晴是消防員鑿通隧道的最好時機。
兩名被困工人已順利救出,接下來便是更多的清理隧道,創造排爆手進去拆除炸彈的條件,避免在這樣極端的天氣裡留下任何安全隱患。
辛喬和龔遠他們在一旁待命,經過現場情況分析,這一次的任務確認交由辛喬小組。辛雷一開始對她的判斷沒有錯,她是最好的排爆手苗子,膽大心細,成為主排爆手的這幾年,也攢了越來越豐富的經驗。
龔遠看她一眼。
辛喬勾勾唇:“擔心我啊?”
龔遠:“哪兒的話。”根據現場探查,這次隧道裡挖出的疑似炸彈,應該就和那片殘存雷區是同一種,他們對那種炸彈其實有過研究,心裡有數。
“隻是,這段時間雨太多了。”龔遠囑咐辛喬:“這鑿通的隧道不知什麼時候又要塌,你動作快點。”
“知道。”辛喬掏出一顆糖,剝了很老式的玻璃糖紙,塞進嘴裡。
她昨晚沒有在這裡幫忙,爭取讓自己睡了個好覺,這會兒的一顆糖,則是對她體能的補充。
龔遠看著她抿化那顆糖:“哪兒來的糖啊?你帶的?”
辛喬望著前方的隧道,那兒即將變作她的“戰場”,守一方安寧的接力棒,即將由消防員交到她手上。
她沒答龔遠,龔遠刻意跟她多說話:“給我一顆。”
“不給。”這一次辛喬答得很快,望著隧道那邊消防隊伍傳來的指示,趁著入隧道前的最後時間,細細嚼碎了齒間的糖。
然後叫龔遠:“走吧,讓操作手給我穿排爆服。”
龔遠永遠記得那一刻辛喬的樣子。
其實她在笑,絲毫不見緊張,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被山間的雨氣洗得越發閃耀,龔遠問:“你笑什麼啊?”
她唇角挑著:“我就是笑,這糖吧,還挺甜的。”
******
另一邊,周琨鈺和同事趕到當地醫院,立刻投入工作。
很多病人的情況不能再拖,早一分鐘手術,就多一分生存希望。
麵對複雜的局麵,周琨鈺的神情絲毫不見平日裡的柔和。
她很清楚,要當好一個醫生,很多時候需要的是堅決,甚至是殘忍,你必須拋開一切情感因素去做最理智的判斷,不能慌,不能怕。
最重要的,你拿手術刀的手,絲毫不能抖。
相較於醫術,這也許更接近於對意誌的考驗。
她緊繃著這根弦,接連的手術對人體能的消耗極大。
兩場手術間,有人給她們送來紅牛和巧克力,周琨鈺掰下一塊,放進嘴裡大口咀嚼。
辛喬拋回給她的那顆糖,她沒吃,裝在兜裡,像一枚小小的護身符。
護佑的不是她,而是她心中惦念的那個人。
******
結束兩台由她負責的手術後,周琨鈺衝了杯速溶黑咖,踱到窗邊暫歇。
這樣的天氣,絲毫沒有秋高氣爽的疏朗感,空氣裡的潮濕因子像一隻濕噠噠的手,緊捂住人的口鼻,讓人連呼吸都滯澀。
她還不能休息,不能鬆勁,要一直關注病人的情況變化。
這種情況下,再去談什麼咖啡的味道和香氣就太奢侈了,隻是用來吊著精神的一味“藥”。
另一個同事走過來,同樣也端著一紙杯咖啡,兩人相視笑了笑。
忽然,周琨鈺紙杯裡的深棕液體蕩了蕩,漾開一圈波紋。
接著她發現,那是自己的手莫名抖了一下。
對麵的醫生帶著疲憊的笑意:“周醫生,太累了吧。”
周琨鈺回以柔婉微笑:“嗯,就是。”
她是一個不信神佛的人,但此刻遠遠的望著天,虔誠對諸神許願:願還留在山裡、比她更累的那個人,無災無厄,平安歸來。
哪怕,她今後的人生,再也不能與那個人在一起。
******
鏡山山區,隧道現場。
辛喬穿著排爆服進入,龔遠他們守在外麵,大氣都不敢喘。
辛喬用X射線透視儀再次對炸彈進行掃描,與她們初步判斷一樣,炸彈與殘存雷區的那種一樣,其實發火原理並不複雜。
難就難在,這樣的極端條件下隧道很難被清理得乾淨,消防員並非專業排爆,也無法太靠近炸彈清理,不夠平整的促狹環境,辛喬若穿著排爆服,很難穩住重心操作。
她暫且退出,與隊友們商議一番,又向上級請示,脫掉排爆服進入操作。
“有沒有把握?”
“有啊,那必須有,鏡山殘存雷區的這種家夥,我們不是演練過很多次了嗎?”其實辛喬這句話說得很平靜,沒什麼表決心的意味,就好像在說“春天到了,所以花開了”這種順理成章的事。
反而讓人看到她的決心她的傲,她是真的有把握。
“同意申請。”
辛喬點點頭,示意一旁候命的兩位操作手,替她脫掉重達七十斤的排爆服:“進去了啊。”
龔遠張張嘴,最終隻說:“好。”
這種情形下,無論是交代“小心點”還是“彆分神”,都是徒增辛喬的精神壓力。
她是一個人,以一己肉身,去往死生一線的刀鋒上闖。
望著辛喬的背影,龔遠連呼吸都凝滯。
但說真的,這種情況都是在外候命的隊友,比進去排爆的人更緊張。辛喬就更喜歡自己執行任務的時候,至少一切的主動權,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帶著對講機,隨時與隊友溝通著情況。
這炸彈,發火原理並不見難度,對她來說,小意思嘛。
謹慎起見,掏出火藥,拆掉炸彈……
龔遠和隊友一同在外麵守著,指甲都深深掐進掌心,他渾然不覺疼,直到對講機裡辛喬輕咳了一聲,他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爾後才聽到辛喬透著點傲的聲音:“兩枚炸彈,都搞定了。”
龔遠長長的舒了一大口氣:“太好了,你趕緊出來。”
“好。”
然而。
就在此時,前些日子滂沱的雨勢,到底連累了本就不穩定的山體結構,好不容易挖通的隧道,又傳來一聲悶響——
“轟!”
剛剛可以望見的辛喬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飛揚的塵土間。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人驚叫,也沒有人驚慌,所有人默默上前,有條不紊開始想辦法救援。
情緒是沒有意義的,隻是對時間的浪費。
不知過了多久,當坍塌下來的一塊泥石終於被挪開,他們發現辛喬,左胸口被插入了一根鋼筋。
******
周琨鈺觀察完一位手術後的病人,覺得腦子有些木。
胃不太舒服,也不想喝咖啡了,她呆呆坐在一排藍色等候椅上,捏著自己的後頸,用放空給自己回神。
所以當那陣喧鬨鑽進她耳朵的時候,她大腦並非有效的處理這些信息:
“是邶城來的排爆手?”
“挖通的隧道怎麼會又塌了一塊?”
“胸口被插入了一根鋼筋?”
“快去找心外科的醫生!不是有一批邶城來的醫生麼?有沒有現在能上手術的?”
周琨鈺呆呆坐著,隻是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本能的站起來:“有。”
她開始往那邊跑,越跑越覺得不對。
大腦開始逐步處理方才雙耳聽到的信息——“邶城來的排爆手。”
“隧道又塌了一塊。”
“胸口被插入了一根鋼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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