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於壞消息的第一反應往往是回避,那時的周琨鈺根本不願往辛喬身上聯想。
所以當她真看到辛喬那蒙滿塵土、闔著雙眼的臉;
那從胸口穿刺到肩胛骨後的被截斷的鋼筋;
那堪堪溢出的斑駁到刺目的血痕。
她很習慣也很擅於奔跑了,真的,作為一名成熟的心外科醫生,她每每都是邁著這樣的步子衝向一台台緊急手術。
可是這一次,她一瞬滯住腳步。
死死咬著牙,頭也不回的往後走:“我去叫其他醫生來做手術。”
她意識到自己在劇烈發抖。
齒關不停嗑嗑的扣著,連緊攥的拳都在不停的抖,她嘗試著放開,又牢牢攥緊,根本無濟於事,這樣的顫抖讓她根本不可能握住手術刀,不得不把手藏進白大褂兜裡,死死掐住自己的掌紋。
周琨鈺,枉你一向自詡為理智,一向自詡為最有專業素養。
原來,你就是不夠怕而已。
作為一名醫生最殘酷的是什麼呢?她隻要看一眼那鋼筋洞穿的位置,便知很有可能傷及心臟,那辛喬的情況,根本就凶多吉少。
這時身後的聲音,好似自另一維度的空間傳來,有人在說:“把她身上東西清空,為手術做準備。”
“把這些糖拿走。”
糖?
周琨鈺插進白大褂口袋的指節,也剛好觸到了兜裡的那顆糖。
那是辛喬拋回給她的。
她的腳步又一瞬滯住,雙眼平視著前方的走廊,隻記得走廊冷白的燈光很刺目。
有人說過,不喜歡醫院的光,太光耀也太冷靜,似平靜的天國,像要引著那些跟病痛苦苦掙紮的靈魂,一路往河的另一端走。
現在的辛喬,有多痛呢?
周琨鈺回想起方才一眼看到辛喬側躺在轉運床上的那張臉,太蒼白,也太平靜。
辛喬膽敢有一秒,想過要放棄求生麼?
周琨鈺轉身,不帶任何表情的走回轉運床前:“這手術,還是我來做。”
有人勸:“周老師,你要是太累……”
“不。”她已在指揮人把辛喬往手術室推:“就我來做,不過,給我一分鐘。”
她站在原地闔上眼。
藏在白大褂口袋裡的手更緊的攥成拳,拚命抑製住那近乎本能的顫抖,用力的深呼吸,在心裡跟自己說:周琨鈺,你要是再發抖,你就不配當個醫生。
你也不配當一個排爆手的愛人。
她的年輕的、滿臉蒙塵的、闔著雙眼的愛人,她要親自握著手術刀,把她從死神的手裡搶回來。
周琨鈺把酸澀強行逼退回眼眶,從看到辛喬的第一秒起,她一滴淚也沒掉,說一分鐘,她就隻給自己一分鐘穩住情緒。
她死死咬著牙關,幾乎能感到那種淡淡的血腥氣,不知來自自己嘴裡,還是心裡。
做完手術前的最後準備,“啪
”的一聲,手術室燈光大亮。
周琨鈺戴著口罩,望了眼那張過於蒼白的臉。
辛喬,就算你半隻腳已踏進了鬼門關。
與其把你的命交到彆人手裡,不如我親手拖著你、拽著你,把你從忘川河的另一端帶回來。
不好意思,就算再痛再難,你也一秒鐘都不準給我放棄求生的掙紮。因為你的愛人,最擅長的,就是從死神手裡搶人。
她對著手術台另側的助手點了下頭,口罩上露出的一雙素來清潤的眼,此時眼尾微微掛住一點紅。
不是想哭。
是賭上全副心血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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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裡的周琨鈺,臉色蒼白得一如被雨洗過太多次的天。
一旁的醫助還在整理這份特殊的病案:“左胸上方被1.2厘米粗的螺紋鋼筋刺穿。”
“從前胸第二肋骨間斜插到後背,靠近身體中央的心臟和大動脈,擔心傷及心臟大血管,準備兩千毫升的血和體外循環機。”
“周老師,你……還好嗎?”醫助小心翼翼的語氣。
“嗯?”周琨鈺抬起頭來,臉色猶然蒼白,神情甚至有一些木。
“你是不是太累了?”醫助衝她笑笑:“你好厲害,簡直是把人鬼門關給生生拽回來的。”
周琨鈺緩緩搖頭:“醫生又不是真正的神,是很幸運。”
幸運到一陣深深的後怕。
手術過程中她確認,鋼筋雖然穿透胸腔,但緊貼著心臟主動脈壁擦過,然後從肺葉中間穿過,沒有傷及大動脈和器官組織。
哪怕鋼筋再偏那麼一毫米,心臟主動脈就會破裂,辛喬要麼當場死亡,要麼一動鋼筋就會死在手術台上。
同樣幸運的,是現場消防員都極富經驗,救援切割時前後固定住鋼筋保持平穩,否則稍微的震動都可能令心臟血管受到損傷。
這台手術,周琨鈺花了三個小時。
一直到現下坐在辦公室裡,她好似耗空了所有的心神,木木的表情,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
直到這時,她的手才又一次劇烈顫抖起來。
醫生關切的問:“周老師,要不要喝杯咖啡?”
她點頭:“好,謝謝。”
護士端一杯速溶黑咖給她,她望著紙杯內深咖液體漾開的那圈波紋,才恍然發現,她之前喝咖啡時手抖的那一下,似是對辛喬受傷的預感。
她與辛喬,或許真是有感應的。
周琨鈺來到重症監護室外。
辛喬已被轉移到這裡了,鏡山這家醫院是慈睦的定點指導醫院,監護室配備了電腦視頻,可以看見躺在裡麵的辛喬。
病床上的辛喬還插著呼吸機。
周琨鈺以眼神為筆,細細描摹過她倔強的眉毛;
緊闔的雙眼;
清雋的臉……
周琨鈺一點也沒再鼻子發酸,她有個很堅定的信念,在辛喬醒過來以前她絕不會哭。
事實上她從不習慣流淚,哭是對事情最沒幫助的發泄手段。
她默默看了辛喬一會兒♀[]♀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把護士叫回來,交代她,如果辛喬醒了第一時間通知自己。
護士問:“周老師,你們是不是以前就認識啊?”
周琨鈺:“嗯,認識的。”
她不知怎樣介紹更多了,她和辛喬已分開,而她打從心底裡不願用“朋友”二字定義她和辛喬之間的關係。
周琨鈺走了。
誠然她可以留在這裡,一直守著辛喬,但那不是辛喬想看的她,也不是她想看到的自己。
辛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問心無愧,現在,輪到她繼續戰鬥。
她要讓被緊急送到醫院來的病人脫離危險,才不辜負一條條如此寶貴的生命。
周琨鈺時不時抽空來看辛喬一次,又匆匆離開去忙自己的工作。
她知道這樣會錯過辛喬蘇醒的第一瞬間,但她覺得這不是最重要的。
有時她也質疑自己:是否太過理性了?
也許她骨子裡的確是個冷酷的人,在經曆過初見辛喬的那一瞬恐懼後,她又可以開始理智的安排所有事。
辛喬的傷情凶險,但幸運的沒有傷及任何器官,加上年輕身體素質好,恢複起來算是很快。
一直到辛喬被轉入普通病房,周琨鈺出現在病房門口。
那時辛喬正沉沉睡著,照顧辛喬的護士輕輕招呼她一聲:“周老師。”
周琨鈺走進來,壓低聲音:“我看著會兒,你先去把晚飯吃了。”
護士走了,周琨鈺擰來毛巾,開始動作很輕的給辛喬擦臉。
然後是手。
忽然,辛喬的手指在她掌心裡微蜷。
周琨鈺的呼吸一滯,問:“吵醒你了?”
“沒有。”辛喬的嗓音啞著:“睡得太多了,本來也該醒了。”
她張開眼,看著坐在她病床畔的周琨鈺。
這人剛才給她擦臉擦手的時候那麼溫柔,這會兒瞧清了,一張臉冷冷的,幾乎沒任何表情。
嗯……辛喬莫名就有點心虛。
莫名想說聲“對不起”,又覺得沒什麼立場——“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周琨鈺是她什麼人呢,需要她來說這句話麼?
可昏黃的夕陽透過窗口,在兩人之間肆意鋪陳,像時光釀出的酒,牽連著心底那些與往事相關的情緒不斷發酵。
辛喬覺得自己總得說點什麼:“那個,是你給我做的手術啊?”
“嗯。”
……好冷的語氣。
“那根鋼筋呢?”
“怎麼?”周琨鈺的一張臉還是沒任何表情:“你還想當金箍棒拿回家收藏啊?”
“……不是,我就是想看看。”
這人懟她乾嘛?她不是傷員麼?
她還是挺厲害的對吧,脫了排爆服進隧道徒手拆除兩個炸彈,雖然後來隧道塌了,但那不是她專業技術不過
關啊。隻不過她這麼厲害的一個人,被周琨鈺這麼看著,心裡還是有點慫。
周琨鈺瞥她一眼:“你那什麼表情?覺得自己拆了炸彈,哪怕被埋了,還是特厲害是吧?”
……妖精果然會讀心術。
辛喬謙虛道:“沒有沒有,沒你厲害,你這是把我從地府給生拉硬拽的拽回來了。”
周琨鈺居然冷笑了一聲。
她一向笑得溫婉端雅,像不動聲色的狐狸,這還真是辛喬第一次聽她冷笑。
她站起來雙手插進白大褂口袋裡:“辛喬你給我聽清楚,我就是乾這個的,你就好好在這人間給我待著,想去彆的地方,門都沒有。”
說話間往病房門口走去。
辛喬意識到,周琨鈺這是要繼續去工作了。
“周醫生。”
周琨鈺回眸。
“那個,我的糖呢?”
周琨鈺微瞪她一眼:“沒收了。”
“……哦。”
周琨鈺忍無可忍的走回她病床前來,她心裡又慫了一下——怎麼搞的啊這麼容易慫,彆是周琨鈺技術不行給她留下什麼後遺症了吧。
周琨鈺:“你就這麼好欺負嗎?說沒收了你就隻會說聲‘哦’?”
“……你不是醫生嗎?我不得聽你的?”
周琨鈺又瞪她一眼,複又往病房門口走去,沒回頭的甩下一句:“等你傷好了還你。”
辛喬望著周琨鈺的背影,被窗口透進的淺金夕陽描摹得近乎聖潔。
對不起啊,周琨鈺。
我受傷了,讓你擔心了。
還有,我要為心裡曾一度冒出過的想法給你道歉——“周琨鈺那樣的人,撐得住這樣強度的義診嗎?”
是我看輕了你。
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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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琨鈺的確要繼續去履行自己的職責了。
但在此之前,她默默繞進洗手間一趟。
鎖上門,垂著頭,抬起一隻手,按住自己的兩隻內眼角。
指尖一片溫熱。
她哭了。
周琨鈺都已記不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了。
在得知辛喬性命無憂後,她的理智儘數回來,又是那個強大到甚至有些冷酷的周琨鈺了。
隻是方才第一次與辛喬交談,讓她對辛喬“劫後餘生”這件事有了實感,心裡湧起汩汩熱流,好像有什麼東西,被身後的夕陽曬化。
後來周琨鈺回憶起來,她確定自己無論如何不可能放棄辛喬的時刻,並非是看到昏迷的辛喬心裡生出由衷恐懼、卻又戰勝恐懼拿起手術刀的那刻。
而是夕陽把她內心的什麼東西曬化、變成眼淚湧出眼眶的這刻。
她可以為很多人堅強。
但她隻為辛喬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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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忙完一係列工作後,周琨鈺用一次性紙杯給自己倒了點黑咖,踱到窗邊。
不下雨的時候,山區的夜空其實很漂亮,墨色疏朗,明月潔晰,顯得離人很近,像是在對人私語。
她發現這一次自己的鎮定,倒並非善於情緒控製露出從容表麵。
她是真的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