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他們都是閒聊時無意說出來的,對他們兩而言,似乎是深藏在意識中,不值得一提的事。就像是他們知道墨是怎麼磨成,字是怎麼寫一樣,稀鬆平常的事。
可他們又如何得知這地麵真正的形狀,知道無法前往的遙遠大陸有什麼,甚至知道天空的事?
孔瑾聽得心馳神往,又不由深深害怕。
他不是害怕皇帝陛下和司公的神秘強大,而是害怕這兩人既然來自那麼神秘又美好的地方,既然這裡並沒有什麼可以吸引他們,那他們會不會哪日膩了,將一切拋下,駕鶴西去,乘龍飛升?
天下有了這兩位異人,眼見就能迎來天下統一,甚至四海升平也指日可待。若這兩人離去,一切又會回到黑暗中。
孔瑾深深惶恐,恨不得多長幾個腦袋,多長幾雙手,讓天下統一的進程更快一些,讓這兩位的煩心事更少一些。
和他有同樣思想的還有許多。
他能看出來,其他人不可能看不出來。更不說益州那群本來跟著司俊多年的下屬。
他們或許不一定是為了天下,但一定是更願意奉這樣的神異之人為主公。
說不定到時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算不能和他們去同一個地方,沾沾陛下的龍氣和司公的仙氣,他們也能有更多的福報,甚至蔭蔽子孫?如果真的有輪回,他們下輩子應該也能更順利?
既然要選一個主公,沒有人不想選一個最厲害的。
而這世間,誰比得過司公和陛下?
即使陛下比司公強的隻有身份,但這身份,也的確讓他們更加心悅誠服。何況連司公都自斂鋒芒,為皇帝陛下鋪路。
深入益州核心圈子之後,孔瑾才知道,新作物其實是司公莊子裡早就種著培育種子的,隻等陛下一來成都,就以陛下的名義推廣。
不然,哪可能一下子就有了可供全州使用,甚至推廣到荊州的種子?
而司公奉陛下為主,看久之後,倒是不覺得司公是因為被陛下折服。
司公對陛下,是一種純粹的輔佐家人的感情,就像是父親為孩子鋪路——不對,司公對陛下不像是父親,倒像是母親了。隻有母親才會不厭其煩的嘮叨。
而陛下對司公……嗯,那種朕其實不想乾但子傑也不想乾於是還是朕背鍋的態度實在是太明顯了,連司公都懶得讓陛下裝了。
所以當他還擔心陛下和司公會不會被挑撥離間的陰謀得逞的時候,益州元老們卻在看笑話。
他們早就發現,這兩人根本不可能為權力鬨起來。
因為他們都真的不在乎。
一個不在乎權力,卻為了天下黎民蒼生願意背負權力的人,難道不是聖人?
孔瑾隻希望這兩位聖人在下界留的久一些,再久一些,久到天下黎民蒼生,再次回到強盛的大漢庇佑的懷抱為止。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所以他隻能竭儘所能,讓那兩位過得舒心些,承擔的煩惱少一些。
因此,這次建業之行,他勢在必得。
孔瑾握緊了裝著毛球的錦囊,神情堅定。
....................
羅朗神色恍惚的回到了書房,窗外雨落如簾,雷聲陣陣,讓他的心中恐懼越來越深。
他想到了自己曾親眼看到的於澤“被雷劈”的現場。那裡雖然已經成為殘骸,於澤屍骨也被收斂,現場被翻得一片淩亂,但仍能窺得當時有多慘烈。
那廂房,居然塌了一個洞,將臥室掩埋起來。聽聞於澤連塊完整的屍骨都找不到,渾身被劈得焦黑。
而那廂房的殘骸,也能看得出被火燒的痕跡。
他們未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本以為隻是誰在火燒之後,故意弄出的場景。
但轉念一想,司俊未曾入京,益州剩下的人和他們同時入京,他們是如何布置這場景?
當然,他們能將皇帝陛下運走,能搬空整座皇宮,連國庫和於澤用於治軍的錢糧武器盔甲也被洗劫一空,那麼他們當然是有能耐布置這場景的。
可他們從未去想,或者說不敢深思,司俊是如何在他們眼皮子地下,在於澤眼皮子地下,在京城世族和大臣都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將那麼多物資運走?還瞬間布置好於澤被雷劈的場景?
隻說那些被運走的東西,需要多長的車隊?怎麼可能完全不驚動任何人?
而且據京城大臣說,於澤死之時,京城一片正常,他們進入皇宮之時,於澤的人還守在宮門口。
甚至,皇帝陛下的寢宮,還被厚重的銅鎖緊緊鎖住,沒有任何開啟過的跡象。
宮裡所有人宮人都一副驚恐的樣子,沒有人覺察出有任何問題?
那時候帶兵進入宮門口的,就是於澤的兒子。
他進宮,就是以為有人襲擊,特意入宮挾持皇帝陛下為人質。結果整個宮城都找不到皇帝陛下一丁點蹤跡。
羅朗他們自然是不信。
還是那句話,他們又沒有親眼看到,如何能信這些荒謬的事。
可如果這些是真的呢?
天空中又有一道雷劈下,那聲音震耳欲聾。
羅朗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如果這是真的呢?如果真的是天又佑大漢呢?
羅朗深呼吸了一下,走到書架前,尋找了一會兒,抽出一本記載漢史的書。
這謄抄書籍的紙張,還是從益州的商販販賣的。
也不知道益州如何製造紙張,千裡迢迢運到建業,卻比建業本地的紙還便宜,而且紙張質量也十分上乘,瞬間成為了建業讀書人的新寵。
羅朗翻到漢世|祖那一頁,一字一句的讀過。
從講史中可以學到前人智慧教訓,這本書他翻過不知道多少遍,大漢每個皇帝,他也不知道研究過多少次。
這幾段,他卻從未細讀過。
因為,這幾段,實在是太具有神話色彩。
天火降世,颶風暴雨掩護,寒冰幫助渡河……這些事,他怎可能去細讀?
即使記載在正史中,肯定是確有其事。但誰會去特意關注這些事?
可這些事,如果發生在自己身邊。如果自己恰好是和世|祖敵對之人……
“怪不得世|祖三千人能在數十倍與他的軍中殺個進退無懼……懼,怎可能是世|祖懼?”羅朗閉上眼,不由癱軟在讀書的榻上,“我真的能……與陛下為敵嗎?不說陛下已經占據絕對優勢,就憑陛下天命所歸,我如何能敵?”
羅朗陷入迷惘之中。
.....................
羅朗這一迷惘,就迷惘了好幾日。連羅家人都發覺了不對。
他們多次去見羅朗,想要知道羅朗究竟如何想,究竟如何突然變得如此奇怪。
羅朗隻是沉默。
隻是他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看上去動搖。
羅家主戰的一派,心裡越來越慌張。他們覺得,羅朗似乎已經被主和的那一方拉了過去。他們必須從長計議,不能再依靠羅朗。
如果羅朗已經給家族帶來了足夠的利益,這些人不敢這麼輕易的拋棄羅朗。
但羅朗隻是剛剛成為羅家的主心骨,他們一切還未開始。許多人因為羅朗的年紀並不服他,因此要背棄他,就變得十分容易。
很快,羅家就有人表示要代替羅朗成為羅家的主人,族中開始分裂。
羅朗將一切看在眼中。
羅家還沒有開始走上爭霸的路,但內部已經分裂。這怎麼可能對外有競爭力?不過是淪為他人案板上的魚肉罷了。
羅朗什麼都知道,已經預見到了結果,但他什麼都沒說。
他突然覺得心很累。
他在自我懷疑中。
為什麼,他要帶著這群看不清形勢的人,去爭什麼九五之尊之位?
如果爭到了,這群現在還未開始走上爭霸之路,就你爭我鬥,像個跳梁小醜的人,真的能輔佐他安定這個天下嗎?
這群人說不定隻會給他拖後腿吧?
他們羅家,真的能代替劉家,給黎民百姓一個安穩的生活嗎?
還是說,這群人眼中隻有滔天的富貴,但是根本沒有想過百姓如何?
羅朗又想起益州一條一條的新政傳到建業的時候,他身邊各個嗤笑,司俊為了這些愚民庶民,自掏腰包,為了這些虛名,遲早掏空整個益州。益州遲早因為他的婦人之仁,成為一個空架子。
羅朗當時候心生不豫。
不管司俊為這事付出了多少,但他一片愛民如子之心卻是真實的。這哪裡是沽名釣譽,婦人之仁?
可他什麼都沒說。
因為他心裡也明白,這些世家貴族並沒有將百姓放在眼裡。
戰亂之中,豪門世族過得比以前還好。他們再沒了朝廷的束縛,想怎麼樣奢華就怎麼樣奢華。
百姓們衣不遮體食不果腹,豪門世族們卻把布帛撕了聽響,把糧食堆到腐爛,將金玉砸水裡看水花。
羅朗在自我懷疑達到最高點的時候,又去見了孔瑾。
他想問問,益州百姓是不是真的過得不錯。皇帝陛下,對黎民百姓又是何種態度。
孔瑾道:“以尚書令為首的京中大臣千裡迢迢來到益州,他們在到了益州之後沒有去見陛下,而是跟隨益州官吏去各處視察。當陛下召見他們之後,京中來的大臣們請求陛下免去他們的官職,他們要從最基層的開始做起。”
“沒有一個人,對益州新政,提出任何異議。他們自上折子,表明希望前去的職位之後,陛下一一允諾,現在他們正熱火朝天的投入工作中。工作熱情讓益州同僚都嚇了一跳,於是他們又攀比起來。所以來了建業之後,這麼閒,瑾倒是不自在了。”
孔瑾答非所問,卻讓羅朗知道了自己想要得知的消息。
尚書令王祈是誰,天下世族都知道。就是這位,在於澤眼皮子地下,聯係了各路討伐於澤的聯軍,要和他們裡應外合。
這是個真正又能忍,又狡猾的老狐狸。
而這老狐狸,又是特彆自負。
他居然能自請辭去尚書令,和益州這群“地方官吏”共事,可見他對益州的認可。
皇帝陛下再次出乎人意料的,瞬間收服了這群京中老臣。
羅朗覺得,他對皇帝陛下越來越好奇了。
“至於陛下對百姓的態度……”孔瑾神色有些無奈,“陛下曾經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世族豪門頓頓都能吃飽,哪管庶民的煎熬?這朝代興替,苦得都是老百姓。現在外有胡人虎視眈眈,內卻諸侯林立紛亂不休。待胡人強大,趁著中原內亂長驅直入,到時候才是有趣。”
“為了這世間不那麼有趣,他和司公才在這裡。然後他就被司公叫閉嘴了。說實話,外人傳言司公狂妄自大,不敬陛下是真的。”孔瑾小小的開了個真實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