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晏思忖片刻:“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江遲笑了起來:“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秦晏也想送些東西給江遲,可他出門時什麼也沒帶,隻好拽下一顆襯衫扣子遞給江遲。
“你不要把我忘了。”秦晏說。
江遲接過扣子:“怎麼會,我就你一個弟弟。”
秦晏沒再說什麼,隻是抱了抱江遲,和祖父一起離開了江遲家的小院。
*
就如秦晏所猜測的那樣,距離與時間能夠很輕易地抹去一個存在的痕跡。
開學後,江遲學業繁忙,和秦晏的郵件交流越來越少。
剛分開時,他們每天要發十幾封郵件,後來一天幾封,再到幾天一封,慢慢的,隻有在節假日的時候,才會在郵箱彈窗提醒下,互發一封祝福郵件。
中考結束後,江遲和洪子宵、方思折等人報了一所私立高中,方思折家裡安排了方思折去念國際部,為出國留學做打算。
在聽到方思折說,將來可能會去美國留學時,江遲才想起來自己曾經在一年前的夏天撿了個弟弟,而對方就在美國念書。
江遲連忙用手機登上郵箱,發現距離他和秦晏上一次聯係,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
回家以後,客廳裡擺著洗好枇杷。
江遲剝了吃,卻總覺得沒有去年的甜。
晚飯時,父母問江遲暑期想去哪裡玩。
鬼使神差地,江遲說了句:“美國吧。”
人類遺忘的速度遠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快,當江遲坐在飛往美國飛機上時,他都想不起秦晏長什麼樣子了。
這樣就去找人家會不會太突兀了。
秦晏還記得他嗎?
洪子宵依舊沒什麼煩惱,脖子上掛著耳機,拿手機玩跑酷遊戲,方思折則翻閱著一些大學的資料,偶爾和江遲低聲交流兩句。
方思折:“我怎麼不知道你在美國還有個朋友。”
江遲回答:“去年暑假認識的,他叫秦晏,比我小兩歲,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小弟弟。”
聽到江遲誇秦晏聰明,方思折第一反應是質疑:“一個小孩兒能有多聰明?”
江遲揉了揉額角:“他開學念高三。”
方思折:“???”
“十二歲念高三?”洪子宵側頭看向江遲,表情驚恐道:“難道是傳說中的神童?”
江遲推開洪子宵的腦袋:“你不要亂給他起外號,他會生氣的。”
洪子宵不屑道:“切,一小屁孩,洪哥輕鬆拿捏。”
十個小時後,機場。
從飛機降落開始,江遲三人就體會到了什麼叫特權階級。
華國國際航空的航廈竟然封了,接他們的汽車通過貴賓專線直接開進航站樓。
那不是一輛車,而是一整個車隊。
三人沉默片刻,也不知這對人馬是不是接錯了人。
一位銀色頭發的男人負責上前與他們對接,自稱是秦晏的管家。
管家是一位英國人,開口卻是極其流利的中文,他對江遲說:“小少爺在家裡等您,行禮交給這些下人去取就可以,請上車。”
身著黑色西裝的保鏢訓練有素,拉開加長賓利的車門,邀請江遲等人上車。
江遲:“......”
這陣仗也太大了吧。
看來秦晏並沒有忘了他,反而很重視他來美國玩這件事,居然安排的這麼......誇張。
待江遲他們上車後,管家微微躬身,合上車門,彬彬有禮道:“祝三位旅程愉快。”
*
莊園內,主樓彆墅門口。
女傭將三人迎進門,端上了茶點。
站在一樓大堂,隱約能聽見叮叮咚咚的鋼琴聲。
管家解釋道:“小少爺在上鋼琴課,各位可以先回房間休息。”
客隨主變,江遲等人自然沒有異議。
正當三人穿過走廊之時,江遲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他的名字。
“江遲!”
在這個聲音出現的瞬間,所有關於秦晏的記憶刹那清晰。
江遲想起他們在地鐵口的初遇,想起秦晏喜歡吃枇杷,想起秦晏幫他抄單詞,想起他們分彆時的紐扣,想起秦晏垂著眼眸
說‘你不要把我忘了’。
他不該把秦晏忘了的。
這是他自己撿回來的弟弟。
江遲心跳一頓,霍然轉身。
秦晏站在二樓平台上,扶著欄杆,半個身子都探在欄杆外麵。
樓上樓下的傭人都十分緊張,秦晏自小恪守禮儀,從沒做過這樣出格的危險動作。
秦晏身後也有位管家似的中年人,連忙走過來扶住秦晏,生怕他們金尊玉貴的小少爺從樓上摔下去。
秦晏不耐煩地一揮手,又喊了一聲:“江遲!”
江遲朝秦晏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秦晏,下來玩。”
秦晏轉身欲往樓梯處走,又很快轉回來。
他單手一撐,坐在了欄杆上。
管家已經一副要暈過去的模樣,然而秦晏卻不以為意——他很小時候就想這麼玩了,可是沒人允許。
秦晏說:“江遲,接著我!”
江遲跑了兩步,展開雙臂:“來!”
秦晏毫不猶豫,一躍而下。
江遲伸出手,穩穩接住從天而降的秦晏。
在秦家彆墅的滿堂華彩中,他們迎來了第一次重逢。
*
自那以後,每年寒暑假,江遲和秦晏都會見麵。
有時是江遲找秦晏,有時是秦晏去找江遲,或者兩個人同時報一個夏令營,去各種各樣的地方玩。
時光匆匆,那是他們最快樂的少年時光。
洪子宵和方思折偶爾也會加入。
洪子宵非但沒能拿捏成秦晏,反而被最小的秦晏拿捏,論資排輩明明秦晏最小,行三的洪子宵卻尊稱他為四哥,秦晏心情很好或者有求於人的時候,也會叫洪子宵三哥。
總之,四個人輩分亂得很,基本上各論各的。
他們的關係一直很好,全蕪川都知道方、江、洪、秦四家的小公子年齡相仿,處得比親兄弟還親。
兩位親哥哥江渢和秦知頌對此表示認可。
他們一起經曆了很多事情。
江遲祖父去世那年,江遲正在讀高二。
聽聞訃告後,秦晏連夜坐飛機趕回了蕪川,陪著江遲守了整整三天靈。
靈堂前,燭火長明,煙霧繚繞。
陶盆中的紙錢被火焰舔舐,一張張化為灰燼,風一吹,紙灰打著旋飛走,再也不知落向何方。
江遲跪在蒲團上,又往火盆裡添了張黃紙。
秦晏也不說話,跪坐在江遲身邊,靜靜地陪著他。
江百歲不遠不近地趴著,或許也感覺到了什麼,沒有搖尾巴,也沒有翻出肚皮。
人終究是要離彆的。
江遲的眼圈很紅,定定注視著火光出神。
三天後,出殯,下葬,立碑,磕頭。
香爐內燃著一炷香,青煙直上,又嫋嫋消散。
喪儀至此結束。
人生不斷向前,千萬哀思都留在了停靈的三天裡
。
第四天,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無論多麼難過,都無法停在原地,也不可能停在原地。
秦晏也必須得回去了。
在機場,江遲抱著秦晏道彆。
抑製不住的悲傷後知後覺,細細密密地蔓延上來,彌漫了他整個靈魂。
江遲額頭抵在秦晏肩膀,眼淚成串地落下來。
秦晏什麼也沒說,隻是抱著江遲。
江遲哭得渾身發抖,秦晏一言未發,就這麼抱著他。
良久,江遲情緒逐漸平複。
眼淚和鼻涕蹭了秦晏一身,江遲抽出紙巾給秦晏擦了擦。
江遲哽咽著說:“弟弟,哥把你衣服弄臟了。”
秦晏按住江遲的手,對肩頭一大片暈開的水跡不以為意。
秦晏說:“你還有我呢,江遲,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江遲眼睛又紅了。
秦晏的眼睛也紅了。
江遲側過身去,又抹了下眼角:“我不能跟你對視,一跟你對視我就想哭。”
秦晏又抱了抱江遲:“那我走了,等你空下來,來美國找我,我帶你去滑雪。”
江遲啞著聲音,應了聲:“好。”
*
少年時光總是過得飛快,轉眼間,就到了江遲高考的那年夏天。
彼時江遲十八,秦晏十六。
江遲走出考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秦晏。
十六歲的秦晏模樣出挑,身姿挺拔,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高挑清瘦,隻站在那兒就格外打眼,引得同考場出來的少男少女頻頻看過去。
“你怎麼來了?”江遲心中驚喜,快步走過去:“大熱天的,在這兒傻等乾什麼,怪熱的。”
秦晏站在樹蔭下麵,環視周圍一圈:“這不都是接孩子的嗎?”
江遲抬拳去捶秦晏肩膀:“想當我家長也行,穿條旗袍來看看,給我來個旗開得勝。”
“我可是聽好幾個考生說今年英語作文難,想幫你旗開得勝.......”
秦晏抬手直接在胳膊下比劃了一下:“得把叉開到這兒才能護得住你。”
江遲把書包往肩上一挎,另一隻手攬住秦晏肩膀:“晏晏弟弟,你怎麼跟洪子宵學得越來越貧,還開到胳肢窩,你直接彆穿多好。”
秦晏跟江遲往外走:“晚上我請你們吃飯,方思折去接洪子宵了。”
江遲‘嘖’了一聲:“你請我吃就行,請他們乾嗎?方思折去國外留學不參加高考,洪子宵數學考試都沒去,算來算去就我一個正經考生,你請我就行。”
秦晏眼含笑意:“考生是考生,正不正經就不知道了。”
江遲腳步一頓,轉頭看向秦晏,問:“我怎麼不正經了?”
周圍同行的全是剛結束高考的考生,一個個歸心似箭,見前麵的人忽然停下,沒有耐心等待,紛紛越過二人繼續向前。
他們與萬千人潮擦肩而過。
學生們嘻嘻哈哈的笑鬨比六月的蟬鳴更吵。
下午五點,夏日暑氣還未散去。
白亮的日光透過樹葉??[]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在地上留下一塊塊耀眼的光斑。
秦晏眉眼如畫,氣質冷清,像是塊寒山冷玉,與熱鬨的人群和繁盛的夏季格格不入。
毫無緣由地,江遲心跳開始發生變化。
對於高考的緊張延遲4時,等到考試結束,江遲才口乾舌燥、心慌意亂。
他喉結滾動,又問了一遍:“我怎麼不正經了?”
秦晏眉梢輕揚,詫異道:“我不過是隨口一說,你怎麼還較真了?”
江遲反手往書包裡一摸,掏出瓶水喝了一口,勉強壓下胸腔內不知所起的悸動:“沒什麼,忽然有點心慌。”
秦晏把江遲手裡的東西接過來,順便探了探江遲微濕的額頭:“你出了好多汗,不是中暑了吧?”
江遲搖搖頭:“沒有,寫英語作文寫的,汗流浹背。”
聞言,秦晏輕笑一聲。
正好他也有點渴,就擰開手裡的礦泉水瓶喝了口水。
秦晏仰起頭,修長脖頸上的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滑動。
江遲和秦晏相識五年,關係不是一般的鐵,彆說是喝一個杯子的水,就是一起睡覺洗澡也都很尋常。
秦晏雖然矜貴又嬌氣,但他從來不嫌棄江遲,江遲也一直把秦晏當親弟弟寵。
可今天不知為何,看見秦晏自然而然地喝他的水,江遲又開始心慌胸悶。
他大腦缺氧,好像怎麼呼吸都喘不上氣來。
江遲捶了捶胸口,心想,我不會真中暑了吧?
高考考點附近封路,秦晏的司機把車停得很遠,兩個人就沿著林蔭道慢慢往外走。
夏日燥熱,那條林蔭道長到宛如沒有儘頭。
他們就這樣並肩走過去,將蟬鳴和人聲都留在了身後。
可直到拐出林蔭道,江遲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為何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