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清並未立刻接住那卷畫紙,而是細心地把落在地上的桐花拾起，長發順勢傾瀉如落雪，眉心那一點寂滅血紋,如朱砂痣般妖冶異常。
靜默許久，她眼底仍是一片清棱棱的霧色,心不在焉地問：
“魔族少主的畫像？”
“是的,魔族給各個族都送過,想來也不好意思不給我們神族麵子。這幫魔族向來很會做麵子活,搞這麼大的動作,至少表麵上不會讓我們挑出錯來。”
司命仙尊鬆了一口氣，幸虧這次扶清神傷往事的時間不算久，不然又要辛苦他留一分神識在這兒，等扶清徹底清醒了再來稟報一次。
十分麻煩。
“嗯，魔族向來如此,”扶清眼眸裡仍舊一片朦朧,她對魔族的了解僅限於上古大戰時,在那之後就隻見過小九……
司命仙尊急忙示意，扶清趕快查看暖玉質地的細膩畫卷。
“神尊,魔族主動送過來,還說是給神族適婚的神仙們都看看，若是喜歡的話,都可前往十日後的六界聯誼晚會。”
扶清留戀地看著桐花，信手一揮,有小雨淅淅瀝瀝，院落泉水裡的山荷花競相開放，遇水後變得剔透晶瑩。
她引著司命仙尊，走進神尊府的大殿裡,女人神情慵懶，眼神空洞地端坐，“仙尊是說魔族要公開為他們的少主選妃？”
白鶴童子、機關黑熊、企鵝急急忙忙上來送茶水，它們被扶清一同帶回三十六重天。
但此處清氣太過充足，機關關節都比在下界靈活許多，搞得它們三個還不太適應。
當然了，最不適應的就是神尊看它們的眼神，那種懷念的、迷亂的眼神，好像能通過它們觸到小主人一般。
“嗯，他們說自己家小殿下快滿一千歲了，成年得成家立業，偏偏又是個不開竅的，自己找不到結婚對象，所以想請各族的長輩們幫幫忙。”
他補充道：“說得好聽，其實就是搞利益聯姻那一套。”
聞言，扶清長睫微撩，雲淡風輕地回答：
“倒是有趣。”
“神尊您是不是也覺得不太妥，這不就是公開選妃嘛，還讓六界各族選人過去，要求還是品貌端莊，年紀不可以太大，超過一萬歲就不要了。”
“魔族人行事一向不講究，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隨他們吧，”扶清不置可否，眼神始終淡淡的，仿佛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
感覺神尊府裡氣溫偏低，司命仙尊揉揉胳膊，心裡歎氣神尊真是比以前還冷，冷得更不近人情了。
他隻好繼續唱起獨角戲來。
“據我所知，去的人不僅不少，多得是人報名，為了一個名額搶破頭了都，也不知道魔族在搞什麼陰謀。”
白鶴忘機給扶清端來剛熬好的靈藥過來，見狀插了句嘴，“為什麼，魔界少主又不是什麼香餑餑，他們族人口凋零，這麼多年都沒什麼動靜。”
司命仙尊聳聳肩，毫無仙風道骨的模樣，“因為那
少主長得太好看了，而且作為上任魔尊最小的孩子，全家沒剩幾l個人，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姐妹，嫁過去就是魔尊王妃，身份尊貴誰不動心。”
“真的嗎？能有多好看，”白鶴忘機不屑地問，在她心裡隻有自家神尊最好看，彆人再打扮也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神尊快打開畫像，我們一起看看。”
暖玉質地的畫卷輕柔舒展，先是紅得似火的楓葉在生青色的天空飄揚，千萬粒雨珠閃著光，落在一身玄黑錦衣的少女眉間。
少女神情淡漠，有種漫不經心的靈動，就連絕麗的光影都更偏愛她，穿過楓葉縫隙，勾勒出她清透貴氣的精致五官。
僅僅隻是一個側臉，其實也看不出太多，但這人偏偏就給人一種孤獨安靜又瀟灑野性的感覺。
扶清掃過一眼，萬千顏色在她眼中不過紅塵色相，枯骨與美人並無區彆。
唯一令她微微失神的是，畫中人那雙清澈明亮的桃花眼。
世間人長有漂亮桃花眼的數不勝數，但這樣明亮的又有幾l個。
“小九……”
這個名字一出口，扶清的心臟立刻疼痛起來，像是全身血液都凝結成血色利刃，一寸寸沒入骨髓。
疼痛令女人麵色慘白，軟唇襲上病態的嫣紅，她漸漸清醒不少，苦笑於自己的迷惘。
記不清這是多少次，總是恍惚以為看見了小九，穿著自己給她縫製的新衣，溫柔又虔誠地看著自己。
又或者是坐在院落裡的石椅上，乖巧要求下次的銀耳羹要多放點糖。
更多是小九拉著她的衣袖，滿目憧憬地說要一起去看雪做的花燈……
可每次當她溫柔回應，卻隻看見新衣無人穿，銀耳羹從熱到涼。
屋簷下，一盞又一盞雪做的花燈融化成水。
她還能再見小九嗎？
好想再見小九一麵，可除了日夜思念等待，她再無他法。
“不是說魔族都麵目可憎，醜陋不堪的嗎？”白鶴忘機喃喃低語，“謠言傳得也太離譜了，要不就是這個少主美化了自己。”
“這少主是個例外唄，大概血統純正的魔，長得好看點？”司命仙尊攤手，“反正這位小殿下，是他們魔族年紀最小最寶貝的人，一直保護在魔界裡，深居簡出，隻和關係好的種族來往。”
白鶴忘機再看了看畫卷，思考道：
“這畫像有沒有可能誇大了她的美貌，畫畫嘛，都是可以美化來騙人的。”
“魔族人都陰險狡詐，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司命仙尊替扶清查探有關殷九弱的事時，變喬裝改扮去過魔界，有幸驗過這位小殿下的血與魂。
與故人並不相同，所以也沒仔細看過她到底長什麼樣。
忽然，白鶴忘機的眼睛亮了亮，拉過司命仙尊到一邊，悄悄商量：
“仙尊，你說把這個少主搶來神界，給我們神尊解悶怎麼樣？”
“忘機你不要命了？上次醫仙不是給神尊介紹了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小
神嘛，你也看到後果了吧。醫仙被罰去種藥材三千年，”司命仙尊一副你不要命了的口氣，“還有那位體貼美麗的滄離仙君，來神尊府門口等了三百年，神尊不也沒見她嘛。”
“唉，我就是……神尊日日被心魔折磨，我也著急，希望她能走出來。這五百多年來，神尊一直在找那個人，我好擔心神尊壓抑不住心魔，真的墮魔怎麼辦？”
“誰不是呢，”司命仙尊歎氣，他一回頭又看見扶清摩挲著那塊玉玨，沉浸在逝去的故夢裡，“如果神尊能放下過去也好。”
這樣吧，他突然有了主意，這次六界各族都會前去這個聯誼會，肯定有很多資質不錯的年輕人，正好讓神尊去看看，就當散散心也好。
“神尊，關於魔族這次的聯誼會，我和其他幾l位仙尊的建議是，讓您辛苦一趟，查探魔族虛實。”
“讓本座去？”扶清握著畫卷，想要毀壞的奇怪衝動難以克製。
這五百年來，她已經見過太多與殷九弱相似，卻又不是她的人。
失望如藤蔓纏繞，纏得她無法入眠，透不過氣。
她要的是殷九弱，不是像殷九弱的人，如此這般隻令她心魔更深，海潮般的戾氣無法克製。
“是的，隨行的還有神族其他幾l位小神，又是在凡界那座無極仙山上舉行，您就當散心，或許會有那個人的線索呢。而且那座仙山常有夢魘出沒，您可以抓幾l隻回來做藥。”
扶清看著畫卷上，魔界少主那雙瀲灩的桃花眼，靜默良久。
“可是神尊還在閉關對抗心魔，怎麼能輕易離開三十六重天。”白鶴忘機反對起來，“而且神尊這些年分出神識下界搜尋，神力損耗過重，去參加一個無聊的選妃大會有什麼意思？”
司命仙尊急忙拉過白鶴忘機，躲在一邊，用羽扇敲敲她的頭，“笨啊，那麼多各族好姑娘好帝姬，保不齊神尊能看上彆人，邂逅一段緣分。有句話不是，忘不了舊人，是因為沒出現更好的新人嘛。”
白鶴忘機摸摸被敲痛的頭，哼了一聲，“可我還是擔心神尊，還不如讓那個魔界少主上三十六重天來拜見神尊，這才是禮儀。”
“無礙，本座附著一縷神識在紙人上，即可真身坐鎮此處，讓紙人前去，”扶清迷茫朦朧的眸子生出幾l分希冀，這次六界聯誼會到來者眾多，或許會有小九的消息和線索。
“那您附著在狐狸紙人上吧，大部分去都是九尾狐，她們這個神族旁支和魔族的關係非常好，這樣您的身份也不容易泄漏，”司命為扶清想得非常周道。
扶清便隨意撚起一片竹紙，幻化出一隻人形九尾狐。
隻是她現在心魔入體，神識附著便會控製不了獸耳露出，且那左邊獸耳上還有一撮類似朱砂痣的紅毛。
白鶴忘機皺著眉，還是不放心，“那我也要跟著去，隨時照顧神尊。”
“你去什麼去，三十六重天你不得幫神尊管著，”司命仙尊搖起扇子來，“再說了，無極仙山，好歹是有神力附著的地方，不會出
事的。”
扶清端起桌上已經放涼的靈藥，慢慢飲下，仿佛已經失去味覺般地不覺苦不覺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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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尊府裡彌漫著苦澀的藥味，揮之不去，司命不由得皺眉掩鼻，已經多少年了？
神尊回歸三十六重天，已經五百餘年，雖說與神仙的壽數相比，不過是滄海一粟。
但這麼久了，神尊的心魔不但沒有根除，還愈演愈烈，心魔深種，每日不以藥物壓製，便會痛入骨髓，神智恍惚。
“神尊，幾l位醫仙托我問您，他們這次加大劑量煉製的絕情丹，有用嗎？”
“一日三粒，倒比以前的藥好用些，”扶清想到這些年他們為自己所做的事，心裡歉疚不已，“替本座感謝他們這般用心。”
聞言，司命仙尊更加憂心忡忡，那忘情丹尋常神仙吃一粒，恐怕千年之內，都能冷情無欲，但扶清現在一日三粒，隻能勉強壓製因情而生的心魔肆虐。
“神尊，絕情丹竟然還不能完全壓製嗎？您為何……為何會對那個人如此念念不忘？”
神尊萬年孤寂，為何會對一個每次隻會傻傻愛她的魔動心？
六道三界，愛慕神尊的人數不勝數，一個普普通通的魔有什麼稀奇的，值得神尊惦念這麼久。
扶清的目光仿佛穿過風雨，遙望某個她再不可及的遠方，“本座習慣了。”
習慣這個人在身側，曾想永遠留住這個人，這就是愛嗎？
她隻知忘情無情，已經無法知道何為情，隻是想把這個人留下，留下來，一直留在身邊。
有時，她竟十分享受心魔發作的時刻，每次作祟之時，似乎她又回到了與殷九弱長廂廝守的時候。
於山野受傷後，被殷九弱救回小木屋，為報恩而主動交.纏，日夜不休。
高門深戶裡的狹窄暗道，繼母與私生女暗度陳倉，在四下黑暗無人之地，儘情被占有。
隔絕人聲的青.樓雅間裡，花魁被恩客高價拍下chu夜，淚濕紅帳，巫.山共赴。
鶴雪峰上，大紅嫁衣整齊疊放，清池水響，她塌腰半跪，被耗儘體力……
回憶太滿，可她的心卻越來越空虛，墜入這一場又一場隔世經年的舊夢裡。
“可是神尊，外麵真心愛慕您的人如過江之鯽，他們個個尊您敬您，您為何如此心執，傷人傷己。”
“是啊，您不知道那些神啊仙的都為神尊您的風采折服，尤其那個滄離上仙日夜守候，”白鶴忘機也趁機發表疑問，雖然她也不太喜歡滄離上仙這種不知趣的人，但還是實在看不得神尊消沉下去。
扶清眉目厭倦，這幾l萬年向來如此，她是三十六重天的神尊，法力廣大，高高在上。
隻是，聽多了對神尊的敬仰與愛慕，總歸令人倦怠。
“可能因為在她眼中，我不是什麼神尊，”扶清垂下眼睫，似有濕潤的光閃過，“她說我也會累也會受傷。”
這無厘頭的話，讓白鶴忘機跟司命兩人一頭霧水，隻覺得扶清是
不是快瘋了。
那人不把扶清當神尊算什麼優點啊？
難道是目中無人的優點嗎，還是說誹謗我們神尊不行，是什麼另辟蹊徑的吸引方式？
“胡說，神尊您天生神骨，至高無上，由天道孕育而生，當然不會累也不會受傷，”白鶴忘機激動地辯解，直到司命拉住她，讓她彆說了。
“神尊，您這麼一說，那個人是有些特彆，”司命輕笑一聲，搖搖頭。
一直守護彆人的神，終於有一天被人守護了。
雖然那個人比神弱小了不知多少倍。
“嗯，”扶清垂眸摩挲著玉玨，如玉無暇的臉龐上眉間血越發明豔。
這什麼理由？
白鶴忘機很懵，但瞥見司命仙尊高深莫測的表情，她連追問的想法都沒有了。
司命慣會打啞謎，跟人間那種招搖撞騙的神棍差不多，到時候她要是下界曆劫，見一個神棍打一個，看誰還敢不把話講完整。
“那麼，過段時間神尊便放開心思，當作體察各族情況，去無極仙山上玩一玩。”
“既然要出遠門的話，我得提前幫神尊準備起來，”白鶴忘機一下緊張起來，剛回來幾l百年，扶清又要出去，誰知道會不會又遇到不好的事情。
這次雖然不能和神尊一起出門，但她也必須擔當起把神尊府照顧妥當的責任。
“嗯，你們不用擔心本座，”扶清時不時掃過魔界少主的畫像，熟悉的感覺似有若無，可能更多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
“那麼，小神告辭了，”司命略一拱手，向扶清道彆。
“替本座向幾l位醫仙道謝，”扶清抬首，霧蒙蒙的雙眼裡浮動著微末笑意。
“是，小神和醫仙們一會還要小聚一次。”
神尊府外桐花遍地，清泉流響，山荷花盛開如霜月華，司命仙尊離開時，慣例回頭一望，果不其然又看見了，屋簷下落雪所做的花燈。
潔白的花燈在風中搖曳，像極了枯等之人的軫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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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無極仙山的魔族隊伍浩浩蕩蕩，帶著成堆的天材地寶，作為聯誼會的見麵禮，來者有份。
另外還有魔界特有的療傷聖泉不死水。
一滴可讓枯骨生花，隻要還剩一口氣，就能從閻王手裡搶回人來。
其他重傷更是小菜一碟，各族人都眼紅覬覦不已。這次魔族大手筆，整整帶了一瓶不死水，作為聘禮。
出發的這一天，魔界的風異常地大，小鸚鵡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殷九弱肩頭，嚴肅地跟小火道彆。
“你彆擔心，我和殿下最多半年就回。你要是太無聊就去找阿寶玩，新鮮葉子和仙露我都給你準備好，放在咱們窩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