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阿引，你能幫我喊你們族那位名喚忘機的狐狸過來嗎？”歲歌笑意盈盈地拿掉阿引肩上落下的柳葉。
“怎麼了，你認識她，找她有事？”阿引出於好心提醒道，“忘機是那位太初神尊的徒弟，地位極其尊崇，最好不要隨便招惹。”
“我哪裡是要招惹人家，我是有求於她，你們神族人所畫的畫有萬年不腐的功能，我想請她來替我和殿下畫幅畫像。”
阿引回頭仔細打量著歲歌，隻覺得修羅王女果然驕縱任性、性情古靈精怪，名不虛傳。
“好吧，我去幫你問問她，但你千萬彆刁難她，她在神族的地位可不比你低，而且很受各路神仙寵愛。”
“我知道了，”歲歌擺擺手，給阿引福了一禮，“謝謝你幫我。”
阿引的效率很高，幾乎剛回到九尾狐族的住處，就把歲歌的邀請告知給了“忘機”。
對於這個古怪的要求，扶清本想拒絕，但在拒絕的話說出口前，她忽然想到或許再與這兩人交好些，以後尋找殷九弱會更容易。
一刻鐘後，她帶著神族的畫紙和筆墨來到魔族少主居住的大殿裡。
屋子裡的燈光比往日更加明亮，幾乎有種刺眼的感覺，歲歌擺弄著那盞鶴雪燈，見“忘機”進來後，連忙把殷九弱拉過來坐在楠木椅上。
“忘機，麻煩你，幫我和殿下畫一幅……嗯，她喂我吃條草茶凍的畫像吧，”歲歌端起雪白的瓷碗放在殷九弱手上，順勢坐在扶手上，大腿若有似無地勾住殷九弱的黑衣下擺。
“條草……茶凍？”扶清遲疑著出聲，忍不住咳嗽，淡色唇瓣濕潤嫣紅。
似乎也有人曾為她做過這樣的茶凍。
腦海中的時空倒轉，臨月居的庭院裡，那個少女小心翼翼端著瓷碗，向自己捧上清雅香甜的茶凍。
這一次，她沒有猶豫，伸手接過茶凍，舀起一勺晶瑩剔透的茶凍，嘗到的卻是滿腔苦澀。
那茶碗裡盛的分明是自己的殘忍和欺騙。
扶清怔怔地凝著虛空處，仿佛看見目光裡滿是傾慕的少女，身後竟然燃著衝天絕世幽冥鬼火。
烈焰吞噬著她朝思暮想的人，少女素白尾指纏繞的紅線脫落，飄揚，再一起變為灰燼。
虛空裡傳來少女灑脫暢快的聲音，“扶清，還給你。”
到底是還什麼給自己？扶清哀哀地看著虛無的火焰，終於想起來了。
原來小九不是要還什麼，而是她不要了。
殷九弱不要了，什麼都不要。
殷九弱不要扶清了。
“你……沒事吧？”歲歌發覺“忘機”唇瓣紅潤，臉色卻衰敗得像是枯萎的花瓣，透出腐朽的昳麗來。
如夢初醒般回神，扶清立刻垂首，掩去長睫濕潤，搖搖頭強笑說：
“突然想起一些事，讓你們見笑了。”
“沒事，麻煩你以神力勾勒畫像，這樣我和殿下的這一刻就能永存了，”歲歌轉過頭跟殷九弱對視而笑。
於是，在歲歌的要求下，殷九弱換了好幾個角度給她喂茶凍，方便“忘機”選取最佳角度。
到最後，以神力勾勒的畫像自帶一層靈光，能夠保證畫卷萬年如同這一刻，雋永綿長。
畫卷上殷九弱黑衣黑發，側臉鋒利貴氣，桃花眼含情，與一旁千嬌百媚的歲歌凝視著對方，明明並沒有什麼肢體接觸，卻恍有耳鬢廝磨的感覺。
“忘機，你的畫技真好，謝謝，”歲歌對此誇讚不已，還不忘多給扶清送了幾把喜糖，“你啊，也沾沾我們的喜氣，好覓得一個如意愛侶。”
然而，女人怔怔地看著畫，久久未能言語，就好像什麼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被弄丟了，怎麼都找不回來。
她再次看了一眼端坐在高座上，麵色平和沉靜的摩刹。
這不是她的小九，小九不會這樣的。
“忘機，我和摩刹明天就會將婚禮昭告天下，等到魔界正式成婚那天，你一定要來啊，”歲歌把準備好的請帖文書遞給“忘機”。
“好，我會來的。”
**
三十六重天，清氣震蕩，有靈淨澄光洗濯乾坤，浩然靈氣滌蕩宇宙。
“神尊回來了，”白鶴忘機急匆匆地拉上司命仙尊，往扶清閉關的坐忘域跑去。
然而，沒等他們走進坐忘域，便驚奇於那一棵早已枯死到被蟲蛀空的梧桐，竟然生出嫩嫩的新芽。
“司命，那棵樹不是因為封印已經枯死很久，至少有千年了？連神尊的神力都無法滋養，為何會會出現這樣的奇景？”
司命仙尊眉頭緊皺，躊躇良久，還是開口說道：
“說明神尊這次下界，觸動了封印。其實神尊歸來時，這封印便隱隱有了鬆動的痕跡，現在這樣的情況，才是順應天道。”
果然天道注定，六道三界所有生靈唯有遵從，便是費儘心思想要逃過，最終也隻會徒勞無用。
“那這封印的總不是什麼壞東西吧？不然怎麼會放在神尊府裡細心嗬護，”白鶴忘機天真地問，“而且有這個封印，神尊也沒出現任何問題啊。”
司命仙尊長歎一聲，苦笑不得，“好壞與否，我無法界定，得看神尊她自己，就好比有人獨愛賞春花，也有人因為春花過敏，枉送性命。”
“一看仙尊您就知道很多，偏偏每次都愛賣關子，說話奇奇怪怪，不告訴我。”
“你是神尊選來的澄
澈之人，我哪裡騙得了你，以後這神尊府說不定還得靠你。”
白鶴忘機正要表示不解，卻發現坐忘域的清濁一氣竟然已經自動分開，一身雪白法衣的扶清失魂落魄地踱步而出。
“神尊，您……”
他們以為神尊下界去散散心，多多少少能夠減少些許的執念，再不濟也能轉移注意力，可哪裡知道扶清眉心的血痕更深更紅了，紅得像一柄刺目的利劍。
好似誰多看一眼，便會被這利劍刺穿，染上一身孤桀絕望的戾氣。
難道說每日兩粒絕情丹，一點都無法壓製神尊的心魔了嗎？
怎會如此？
白鶴忘機想不通，那個殷九弱到底是什麼人，讓皎若雲中月的神尊念念不忘這麼多年？
“忘機，”扶清素白的尾指微微顫栗，竭力彌合著隱痛，“這些日子在下界的搜尋可有收獲？”
“嗯，我派出了一百個紙人，潛伏進了各族，足跡遍布九洲陸地水麵，但是並沒有找到和那個殷九弱形貌、靈息、神魂符合的人，”白鶴忘機認認真真地回答，“尤其是魔族，我分出去的神識有特意尋找，但是的確沒有。”
“是嗎？還是沒有，“扶清滿身疲倦，剔透眼眸又亮得驚人，如同熱烈盛放卻腐朽邪惡的罌.粟。
“神尊，絕情丹您有按時服用嗎？”
扶清心不在焉地搖搖頭。
人往往大多擅長銘刻痛苦，因為幸福時不曾自知珍貴，可笑她往日竟然想服用絕情丹，來遺忘一切。
“本座是不是忘記了許多？”
司命仙尊恭敬叩首，謹言道：
“神尊，當年您囑咐過我們不可告訴您，除非您能自己想起來，算算看時間，也該差不多了。”
“仙尊，你是在告訴本座，眾生自有命數，本座也不得例外嗎？”
“您遠比我更明白天道至上，殘酷嚴苛，”司命仙尊維持著一貫的溫和笑意。
“本座封印了自己的記憶，”女人神色渙散，碎片般的情景如雷霆劈入腦海。
很多年前的神尊府一片荒蕪，唯有梧桐樹高高佇立，天生神胎的孕育之路本就艱險無比，洪水.雷電天降刀斧鑿砍，唯有雪白桐花為她遮風避雨。
萬年相伴的繾綣時光，在天道的見證下如流水般過去，桐花消失的那一天，魔界魔尊與神界原獄的司獄之女誕生。
天道為世人設下的命運因此轉動不休。
“仙尊仙尊，神尊她沒事吧？”白鶴忘機看見扶清雪白的法衣變作殷紅，青色血管如刀割般溢出汩汩鮮血，血化為塵，周身浮動著淡淡瑩光。
司命仙尊依舊淡定地搖晃著羽扇，慢悠悠地說：
“天道令其身受剮刑之痛楚，自有天道的因果授意，我們乾涉不了。”
過了許久，扶清身側斑駁陸離的瑩光漸漸平息，漂浮的瑩塵流散而去。
她隻恢複了三成記憶，更多的便還是一片空白。
神胎孕育的日子真的很
可怕，就好像被封印在黑盒子裡，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一片漆黑，像在無垠宇宙裡摸索，伸出的指.尖，永遠觸不到東西……
唯有那一片模糊的桐花，為她遮風擋雪。
“神尊，神尊，”白鶴忘機發覺扶清越發失神嚴重，不得不喚回其神誌，卻看見女人剔透眼眸裡，竟是一片淒清。
刹那間，她好似忽然悟到什麼，太上忘情，狀似無情，無情乃是不動情。
為不動情，選擇忘情，若是記起，便是至情。
“您想起什麼來了嗎？”她小心翼翼問。
“我們應該很早就相識，是本座強行封了我們的記憶。”
聽著神尊平靜的話語，白鶴忘機倒吸一口氣，察覺到此中的凶險詭譎，究竟是什麼事逼得神尊不得不封印兩個人的記憶？
“忘機，將狐狸紙人的記憶，還有摩刹的血液交給本座，本座要再親自檢查一遍。”
“神尊，您……您忘了，為了狐狸紙人的生機能夠維持長久一點，這批紙人都不能擁有記憶……”白鶴忘機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口。
隻因她看見扶清白發飛揚，眉心的血痕有生命般流動著鮮紅刺眼的血液，向來衣不染塵的神尊因為一句話而心魔大盛。
扶清已經說不出話來，一瞬之間，紛繁複雜的情緒與信息朝她湧來。
紙人狐狸“忘機”是沒有記憶的，夢魘入侵自然無法構建出任何夢境。
那麼，那一夜有關鶴雪峰、大紅婚房的夢境……到底是誰的。
答案呼之欲出。
無極山上的一切紛湧而來。
她給羽族公主彈奏的古箏曲，是自己教給她的。
她怕黑，是因為自己將她在伽摩心塔下囚禁了十年。
她一直愛吃甜食愛穿青衣不喜吃魚，如今卻都變了。
她說她曾愛過高冷道君，如今再也不愛了。
她說更喜歡歲歌那樣小意溫柔又驕縱可愛的。
她說愛比不愛可笑可悲，沒有誰會愛誰一輩子。
明明她說過，活著一日，便喜歡師尊一日。
可她說她不愛了，再無念想，因為出現了更好的人，所以不再愛了。
她愛過許多人，有過幾段情，唯獨不再愛自己了。
她已經決定和修羅族的王女成親，昭告世人她們的幸福，連賀九九八十一天。
她還邀請自己來參加她和修羅王女的婚宴，說如果太初神尊到來，婚禮才更為令人難忘。
甚至她還引著自己說出那句“祝殿下與王女恩愛百年，偕老白首。”
怎麼會這樣，怎麼能這樣？
自己竟然親口祝愛的人與彆人婚姻幸福美滿，舉案齊眉？
枉自己費儘心機，尋覓殷九弱五百年，卻不知對方近在眼前，簡直是可笑至極。
想到無極仙山上，殷九弱與各族公主王女飲酒作樂，琴瑟和鳴。
她的小九眼裡已然不再有她，花叢流連，熟練至極。
還有並蒂蓮盛開，眾人皆雲是為了慶賀殷九弱和歲歌的婚禮。
扶清一雙墨色鳳眼驟然變作血眸，她不許，她不允許小九愛彆人。
就算小九不愛自己，也不可以愛彆人。
更不可以與他人共結連理。
一時間，三十六重天煙魂彌漫，女人臉色慘白，仿佛纏綿病塌已久。
“您……您要去做什麼？您不能以本體離開三十六重天，會招來最高神罰的。”
心魔未除，扶清強行離開三十六重天神降的話，會遭受神罰，天刀剜骨，劫雷碎筋，烈火焚心。
“本座要去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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